我不知道別人最難過是因為什么,但我知道自己最難過的時刻,是在回憶往事的時候,那猶如堅硬的桃核在內心反復糾結的痛楚,雖不出血,卻傷至神經。于是,滅掉房間里所有的燈光,在黑暗中隱藏自己的脆弱與悲傷。不斷的寫字。明明有很多話要傾訴,面對那么多關切的面孔,卻總會不知所措,原來,一個人難過的極致,不是痛徹心扉,而是無言以對。于是,只好把所有的語言都付諸于鍵盤,讓自己在黑夜的沼澤地里慢慢沉淪。
然,每一次的敲擊,最先出現在腦海里的,不是文字,而是意象。那些我拼命想忘記而又總會不斷浮現的記憶碎片,猶如一幕幕不定格的鏡頭,在心里掠過,慢慢拼起來,又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我曾經試圖從一個陌生的城市,逃到另一個陌生的城市,以為離開可以遺忘,以為陌生可以救贖,殊不知,愈逃避,愈脆弱……
關于往事,一個不得意的中年男子和一個年輕的女子。各自生存的陰影。信與不信,記憶所代表的遺失和記得。而我知道自己不會輕易對人提起,我將只是記得它,直至生命的終結。
大多時候,更喜歡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吃飯,一個人逛街,一個人看書,一個人流淚,一個人難過。因為我深知,不管在什么時候,我也都將會只是一個人。難過與歡欣,獨自承擔。抱緊膝蓋,以嬰兒在子宮里的姿勢入睡。內心深處存在著嚴重的不安全因素,卻依舊倔強著不肯讓人來照顧。明了自己要的是什么,內心太過于清醒和自知,因而總會讓自己患得患失。
他離開之后的這些年月,夢里見到最多的人依然還是他。少年時的堅強,成年后的英俊和自信。步入中年后的頹廢和自暴自棄。那種對命運無力反抗和自我放逐的暴戾,常常讓我心酸得不能自已。于是,悲傷就像房間角落里那臺被忘記關閉聲音的老唱機,反反復復,周而復始。
我們從來不彼此表達感情,不管是愛,還是失望。似乎這表達是被絕對禁忌的,帶有羞恥之心的。從我懂事之后乃至他的有生之年,我們甚至從未擁抱過彼此。就像兩個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各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最熟悉的陌生人,仿佛一對刺猬。明明彼此相愛,卻又總會忍不住互相傷害。
曾經,他企圖把我當成男孩子來養。他教我修理家里的電器,讓我跟他學著做生意。天還沒亮就強行命令我起床,在晨曦的霧靄里跟一群市井小販們討價還價。他還不允許我和男孩子過多的講話,并沒收了我關于情感方面所有的書籍,說那是不健康的書。為此,我恨透了他,比對敵人還恨,如果那時我手上有一把刀,我非殺了他不可。是他,使我失去了生命最起初的選擇。
也許有生之年,我們始終都不會理解對方的感情,因為這個男人,是父親。所以,我必須得接受這種生活。
中考結束之后,他堅決地拒絕我再讀,我對他的恨意又添加了一層,但我什么都沒說。每當我難過的時候,不會和別人說原因,只會用沉默來對抗,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種不可更改的習慣。年少時,我對生活沒有太多體會,也并不懂得,他的拒絕源于自己讀書的能力。
那個夜晚,他坐在桌子對面一言不發。我們在一只刺眼的燈泡下吃晚飯。氣氛緊張而尷尬。他動手夾了一塊我平時最愛吃的紅燒肉,放在我碗里,我把胳膊一動,手一轉,那塊紅燒肉便擦著我的手背掉在了地上。他一怔,彎腰,佝僂著身子,從地上把那塊被我遺棄的紅燒肉拾起來,用自來水沖干凈,再和其他的紅燒肉拌在一起,最后放在他自己的碗里。我心中突然充滿了失望,對父親失望,對生活失望,也對我失望。
此后整整一年,我們之間不再有任何語言交流。
我開始瘋狂地出入各種各樣的酒吧和迪廳,穿超短的迷你裙和黑色的小吊帶,在刺耳的電子音樂中,釋放自己貌似麻痹的靈魂。偶爾也嘗試與男人約會,在酒吧里的喧囂聲中,與陌生的身體擁抱,卻感覺索然。通常,我會在凌晨之后拖著醉醺醺疲軟的軀殼回家。他還沒有睡,坐在客廳的舊沙發上悶頭抽煙,那種劣質的香煙嗆得我直掉眼淚。于是,走過去,奪過他手里令人厭惡的香煙,摔在地上,并用腳碾碎。透過煙霧,我看見他無比心疼卻又無言以對的眼神,內心充滿了報復后的快感。我就是要用放縱自己的方式來懲罰他的無能為力。
可是,報復之后的我,并不快樂,并開始做噩夢。
我知道我愛著他,他也同樣深深地愛著我,只是現實太過于殘忍,我們都無能為力。
我喜歡豐盛而濃烈的生活,即使是幻覺,但幻覺太靜,亦沒有溫度,只好又開始醉生夢死?;貋淼臅r候,在黑暗的樓梯口摔了一跤,不是很疼痛,行動卻不再自如。于是,抬頭,原本那扇習慣了在深夜為我而亮的百葉窗,此刻漆黑一片,那束橘黃色的溫暖燈光,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消失不見。我突然很恐慌。驀然想起,他,已經住院好幾天了……我跌坐在臟兮兮的樓梯上,俯下身,把頭埋在雙腿間,嚎啕大哭。
漸漸記起一些破碎的片段。是在夏天,很深的夜晚。我們都沒有入睡,不知道當時他問了我一些什么,我在房間里整理倉庫里的玉米粒,對他始終不理不睬。之后,他從自己的房間里三步并作兩步踉蹌著跑出來,撲通一聲脆響,在我面前向我跪下,干枯而蒼老的手上握著我那已經過期的錄取通知書,聲淚俱下地向我磕頭,請求寬恕。我裝作視而不見,漠然地轉身離開。他急火攻心,終于堅持不住,進了醫院。
你有過這樣的經歷么?自己的親生父親給自己下跪,只因為他拿不出錢來讓女兒繼續讀書。而自己卻冷血到無動于衷的地步。像我這般的女子,是否應該千刀萬剮?所有毀滅性的恨,在這一刻,灰飛煙滅。于他,我這一生,篤定罪孽深重。
我只是想,像別人那樣有一個溫暖的家,可以像別的女孩子那樣,在父親的懷里任意撒嬌。但不知為何,一直不能夠得到。希望日漸磨損,知道得到感情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而我亦不懂得該如何付出,無可妥協。三個月之后,我背負著靈魂的十字架和一只旅行箱,去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城市。我知道,其實我在逃避,逃避對父親所造成的那些不可彌補的傷害。那一年,我十六歲。
我是一個穿著棉布裙子,頭發略顯凌亂,不施粉黛的女子。尤其喜歡黑、白兩種顏色,也喜歡紅色,很艷的那種,但僅限于包包和張揚的鞋子。開始學會抽煙是在三月份。那時花開,我在春日里遇見了一個面容溫和的男子,他穿白襯衣的樣子貌似少年時的他,干凈、純粹,有著潔白的芬芳。當我哭泣的時候,他可以在身邊,不需要任何語言,只需一個寬闊的肩膀和一個溫暖的懷抱。感情有時真的可以這樣簡單。這是一個讓我有安全感,并且覺得妥帖的男子。同時也深知,我和他之間不會有未來,就像我從來都不會對父親說“我愛你”這三個字一樣。一樣的沒有終點。有些人,我們明明知道是愛的,也要去放棄,因為沒有結局,再疼,也要割舍。
那段時間,抽煙抽得很厲害。從深夜至凌晨,一個人趴在窗臺上抽煙,看著荒蕪的深藍天空。有人說:白晝的時間總是有限,而黑夜卻廣闊無邊。我的無數個夜晚,是持續地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抽煙、沉默,然后思索。關于往事、記憶、對白、故去的父親。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什么,但我相信,總是有一些人,和我一樣的醒著,無法入睡,也發不出聲音。
我出生在七月。聽人說,夏天出生的孩子,有一張堅硬的外殼,護著脆弱的心。表面上過分張揚快樂的人,其實他們只是在竭力掩飾著自己內心的傷悲,因為即使他們在笑,也是滿臉的破碎……
想起父親。童年。往事。那些曾經給我帶來過溫暖而又迅速消失的男子。內心溫暖妥帖。無限惘然。
走過了那么多陌生的城市,沿著海岸線,從南到北。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刻骨銘心,再怎么逃避也無法遺忘,也永遠都得不到救贖,比如,我那罪孽深重的青春……
責 編: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