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記事時,父親在一所離家很遠的山村中學教書。那時我時常纏著父親帶我去學校玩,十幾里山路,我往往走不到一小半就會想方設法爬上父親寬厚的肩膀,而父親也從不拒絕,把我扛在肩上一路小跑。
老式的木制學堂早早就被歲月磨得滄桑而羸弱,爬山虎很輕易地把腳扎進了墻板。木樓時常在黃昏的風中發出令人心顫的“嘎吱嘎吱”聲。一整天,我就守在門口舔著嘴角的涎水看著父親,等他下課。父親是校長,經常要忙到很晚,于是我們就經常住在學校。那時侯在山村有很多地方還沒有通電,月亮就成了窮人們晚上的太陽。等到散了學,天漸漸暗下來,偌大一幢房子就只父親和我了,等那座年齡比我大上幾倍的老鐘的腳步聲漸漸清晰,夜就靜靜地來了。皎潔的月光撒在地上,房頂上,給這個寧靜的鄉村鋪上一層厚厚的霜。父親照例小心地抱出他那把十分鐘愛的二胡,坐在銀色的月光里,拉上一兩段小曲。等再晚些,月光就活潑了,爬上枝頭,和葉子一起跳舞;撲到水面,吻住小魚吐泡泡的嘴;鉆進房間的角落,找尋我不小心遺落的糖果和畫片;調皮的時候,月光還會鉆進我領口和衣袖,卻總讓我抓不住它;等我困了,它就安安靜靜地趴在枕邊,走進我兒時的夢里。
父親二胡拉得極好,還會吹笛子和口琴,悠揚的琴聲時常都會招來附近三三兩兩閑散的村民。高興了,父親就會手把手教他們拉二胡,吹笛子,吹口琴。月光下,每個人都裹上一層白蒙蒙的紗,不見了臉上勞累的皺紋,沒有了生活瑣事的煩擾,他們爽朗的笑聲傳得很遠很遠……而村民也從不會空著手,要么懷里抱著一包水煮花生,要么手上抓著兩個熱乎乎的煨紅薯或是山芋,時常還有熱心的村民捧著一碗自家釀的老酒,顫巍巍地遞給父親,并很文雅地說一聲“先生,請用”。那碗里還裝著一個月亮!小小的,很亮很亮,明晃晃的刺眼,亮得可以一直照到你心底的任何一個角落,亮得讓你藏不住任何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