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江湖,華強北就是江湖。
說這句話的時候,馬小北正坐在華強北的石椅上,穿著四面漏風,骯臟不堪的建筑專用工作服,一邊剔牙,一邊對坐在對面的馮明明發著感嘆。
馮明明十八歲,讀完了初中,拿了畢業證,就被一只眼的老爸馮天寶一嗓子吼到了深圳。馮明明其實不愿意來深圳,他更愿意讀書,雖然這年頭大學畢業生像鄉間土路上的羊屎蛋子一樣廉價,但馮明明還是想成長成一名大學生,雖然大學生也就是一堆羊屎蛋子,但那最起碼也是高學歷的羊屎蛋子。
馮明明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馮天寶一向好吃懶做,家徒四壁,村里別人家液晶三十七都掛墻上了,他家還是十四吋的老黑白,電視一開就雪花亂飛,除了聲音能聽個七七八八,剩下的就是一幅馬賽克。就這樣一臺破電視,也不是馮天寶自己賺錢買的,是鄰居福生叔實在是看馮天寶過得不像個樣子,才把家里更新換代下來的電視“友情贈送”的。
于是,這臺友情贈送的十四吋成了馮明明家最珍貴的家電,其他相對值錢的就是一臺八十年代的收音機,外加一塊馮天寶結婚時買的現在基本不走字的手表。
其實,多年前馮天寶是村里最能干,最肯干的一等良好村民,下到十歲的娃娃上到八十歲的老奶奶,都夸馮天寶是個社會主義好青年,村里頭別的小青年每天早上七點起床,打著哈欠扛著鋤頭去地里干活的時候,馮天寶都鋤半畝地了,因此每年的收成,馮天寶家打糧食都是全村最多的,惹得老人教育自家的孩子常常這樣說:你個蠢驢,瞧瞧你天寶哥鋤的地,再瞧瞧你的,你還有臉活嗎?!
馮天寶長得帥,農活干得好,因此給他說媳婦的人,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轉。馮天寶七十多歲的老爹思考再三,順便征求馮天寶的意見,最后一拍屁股,說,咱就娶李家村的李玉芬了!馮老爹是這樣說服馮天寶的:你看啊,咱家窮,拿不出什么財禮,就不能挑肥撿瘦的。爹知道你喜歡王家村的王霞,可是王霞的爹是個殺豬的,心黑著呢,一張口就向老子要五千塊彩禮。五千塊呢,馮老爹把五根粗黑茁壯的手指伸到馮天寶鼻子底下:去他娘的,咱爺倆干三年都攢不出來,王霞這娃不錯,長得俊,性格也好,可惜她有這么個黑心的爹!你也別怨你爹我,你娘走得早,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不容易,給你找媳婦包你爹我身上,但找個啥樣的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馮天寶明白老爹的意思,知道老爹對兒子的婚姻只包過程不包質量,話里話外有那么點豆腐渣工程的意思,看來王霞是娶不到了,馮天寶就有點悲壯,一悲壯,眼里就含了委屈。馮天寶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對著安靜的黃昏放了一個屁,轉臉對老爹說,爹,啥也不說了,我聽你的。
于是,在一九九零年的臘月二十一,一個撒泡尿都能立即結冰的早晨,馮天寶借了一臺拖拉機,把李家村的李玉芬娶回了家。
其實,按最嚴謹的審美標準,李玉芬要比王霞漂亮得多。李玉芬該豐滿的地方豐滿,該纖細的地方纖細,前突后翹,活活一個美人胚子,惟一的缺點就是眼神不太好,經常把干癟的玉米棒子看成老鼠,又把不動的老鼠看成是玉米棒子。除此而外,身材臉蛋絕對無可挑剔。再看王霞,全身線條不夠明顯,整個一圓柱體,但很多人都說王霞漂亮,馮天寶也覺得王霞漂亮,起碼比李玉芬漂亮。但是,這個觀點,在馮天寶結婚以后,尤其是積累了寶貴的實戰經驗以后,馮天寶的觀點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他全盤否定了王霞的美。王霞看上去雖然夠豐滿,但那是吃豬肉吃的,要是李玉芬天天吃豬肉,發育得肯定比王霞好得多。馮天寶思考半天,終于對比出了一個結果,王霞惟一的優勢也就是胸前波濤洶涌,相比之下,李玉芬胸前就比較安靜。她王霞也就這么點優勢。
后來,馮天寶也習慣了李玉芬胸前的安靜,尤其是看了十四吋電視的港臺片后,馮天寶就更習慣了,雖然自家老婆胸不夠大,但起碼比旺仔小饅頭還是大多了。于是許多個夜里,馮天寶都在研究老婆的饅頭究竟比旺仔大多少,并且常常廢寢忘食,樂此不疲。于是,一不小心,馮明明就隆重誕生了。
馮明明一來到人間,馮天寶就遭了罪。馮明明幾乎每個月都要生病,不是拉稀就是感冒,經常半夜吱呀亂叫,馮天寶就騎個破自行車一遍遍地帶著兒子去鎮衛生院。一來二去,甚至同衛生院看大門的張老頭都混成了朋友。終于在馮明明長期當病號的半年以后,馮天寶苦著臉把手在美人李玉芬臉前一攤,說:日他娘的,老子的積蓄被這禍害給糟蹋完了,老子要去掙錢,我明天就去玉石山打炮眼。
一聽說自己男人要去打炮眼,李玉芬就哇一聲哭了,撲上去抱住馮天寶就哇哇流淚,說,你這個天殺的,打炮眼那不是人干的活啊,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我們村的大牛就是打炮眼,一炮就把人給打沒了。大牛他娘天天爬到屋頂哭,一邊哭還一邊燒紙,眼睛都快哭瞎了,我不準你去,那會要人命的啊!
馮天寶像個悲壯的戰士,一把將老婆推開,表情嚴肅語氣堅定地說:打炮眼,一天能賺三十塊,干別的,一天只能賺八塊。你看看你兒子,每天要起碼花我十五塊,你不讓我打炮眼,那兒子的命還要不要?
李玉芬一聽這話,渾身一抖,看上去內心極度掙扎,煎熬的表情能燒焦一頭水牛,臉上的苦能擰出水來。最后不得不接受殘酷的現實,同意馮天寶打炮眼。
李玉芬的娘家有一個老娘,眼神也不好使,聽力也嚴重衰敗,拿高音喇叭沖她臉上吼,也不一定保證能聽見。玉芬娘實際年齡不到六十五歲,但看上去,說她八十歲,根本就沒人懷疑。此外,還有個殘疾弟弟,精神還不好,見誰管叫爹,俗稱傻子。因此,馮天寶娶李玉芬時,李玉芬并沒有要馮家什么厚重的財禮,只給馮天寶提了個條件,說你要幫我照顧我老娘,還有我的傻弟弟,不準他們受委屈,你答應不答應?馮天寶一下子把李玉芬抱在懷里,使勁說:中!
就這樣的家庭條件,平日里不拖累馮天寶就已經要燒高香了,還指望著拿錢出來給馮明明看病?那簡直是比遇到外星人還困難,因此,馮天寶煎熬了幾個月,終于下定決心去打炮眼,去玉石山上掙大錢。
很不幸,打炮打到第三個月頭,馮天寶就把自己一只眼睛給打飛了。那是個晴空萬里的早晨,馮天寶埋好了十眼炮,點燃了導火索,撒開腳丫子跑離爆炸區,躲在一塊石頭下點燃一支煙,美滋滋的數著炮聲,轟——一聲,轟——兩聲,手里只剩煙屁股的時候,馮天寶覺得不對,只響了九聲,還差一聲。
狗日的天寶,你給老子放啞了一炮,真是個操蛋伙。監工老黃開始罵娘,放啞炮不但要扣分還耽誤工程進度,老黃是個急性子,開始發起了火。
五分鐘以后,上去給我重新填炸藥。老黃煩躁地扔掉煙頭。
黃大哥,十分鐘以后去看行不?我怕是個慢信子。馮天寶話語里含了企求。
我日,怕死就不要來打炮眼,回家找你老婆打去。隨著老黃的蔑視,許多漢子開始淫蕩地哈哈大笑。馮天寶大腦一熱,蹭蹭就爬了上去。
眾漢子抬眼瞧他,結果不到一分鐘,馮天寶離炮眼不足一米的地方,只聽轟的一聲,炮響了。
馮天寶醒來的時候,臉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老婆抱著馮明明站在床前,李玉芬的眼睛黑成了熊貓,兒子眼神清澈,手里拿著棒棒糖。屋子里到處是消毒水的味道,這味道馮天寶太熟悉了,在給兒子治病的半年里,馮天寶已經非常習慣聞這種味道,只是這次躺在病床上的不是兒子,而是他自己。他覺得自己的臉已經不屬于自己了,似乎是被人拿火在燒,屋里的房頂怎么是轉動的,怎么這么困呢?馮天寶又一次昏迷了過去。
一個瘦猴醫生打手勢叫李玉芬出去,進到主治醫生辦公室,瘦猴醫生向李玉芬談了兩點,第一,馮天寶的左眼保不住了,必須盡快切除;第二,礦上的押金用光了,剩下的手術費一萬塊,你得自己想辦法解決。
于是李玉芬抱著馮天寶步行了一上午來到礦上,經過好心工友的指引,找到了礦長。礦長是個碩大的胖子,正在吃紅燒豬肉,胸部碩大,屁股碩大,與碗里的肉在體型上基本是同類。礦長見李玉芬進來,一邊吃一邊忙里偷閑地說:馮天寶是我們的工友,他出了這樣的事,我作為礦長,也很難過,因此,礦上積極把他送到院里,積極墊付了住院押金。我作為礦長,積極帶頭捐了一百元錢,誰讓他是我們的兄弟呢,你說是吧?
礦長打了個飽嗝,用毛巾擦了擦嘴。
可是,醫院里說住院押金用完了。王礦長,求求您,醫院說要動手術,還缺一萬塊錢。我們家窮,拿不出這么多錢。王礦長,你救救天寶吧。李玉芬開始小聲哭泣。
沒辦法,我們這里每一個礦工都同礦上簽了合同,要是工傷,小工傷,賠償五千;大工傷,賠償一萬,兄弟媳婦,我是按大工傷給你賠的啊。胖子翻出一份黑膩膩的合同,丟給李玉芬看,然后拿一根牙簽剔起了牙。
李玉芬初中畢業,漢字認得不少,仔細一看,的確是這么回事。于是,再站了一會,嘆口氣,回到了醫院。
瘦猴醫生在聽了李玉芬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后,終于動了惻隱之心,把三根手指往李玉芬鼻子底下一伸:我只給你三天時間,三天湊不到一萬塊錢,你丈夫死了,我們醫院可不管。
李玉芬回到了村里。
第三天傍晚,果然湊足了一萬元巨款,以至于馮家村人都深感震驚!大家都知道馮天寶家五代單傳,本身就人單勢孤,親戚也是窮得叮當響,短短三天之內湊足一萬元錢,簡直不可思議。因此,三天里在李玉芬挨家挨戶借錢的時候,很多好心鄰居勸她放棄,說一萬元呢,太難了,還是算了吧。
誰知道,第三天,就有長舌婦咬起了耳朵,說李玉芬湊足了一萬元錢,去縣醫院給馮天寶做手術去了。
短短時間湊到一萬大元,這在貧窮破落,羊糞蛋滿街的馮家村來說,簡直是平地一聲雷。
馮天寶終于保住了右眼,在縣城住了一個月院后,瞎著一只眼回到了馮家村。說來也奇怪,自從馮天寶眼瞎之后,兒子馮明明卻莫名其妙地身體好了起來,雖然也時不時的發燒感冒,但癥狀輕了很多,起碼不用住院,頂多也就吃個一塊錢的藥片就好。于是馮天寶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指著自己的兒子罵:干你娘的,你這個討債鬼,害老子瞎了一只眼。
李玉芬回娘家的次數開始頻繁起來,因此,馮天寶得自己燒火做飯。時間一長,馮天寶就頗為不滿意。
一開始,李玉芬的理由很實在:天寶,我媽尿炕了,估計是老年癡呆。
接著,李玉芬又說:天寶,我弟弟有暴力傾向,成天拿著菜刀要砍人。昨天就把鄰居李嬸的雞給殺了,我得常回去看著點,你就受點委屈了。
馮天寶望著冷鍋冷灶,肚里的氣越聚越多,終于在一個彩霞滿天的早晨,悲憤地扔掉手中的飯碗,嗷的一聲開始發飆了:
你媽尿炕,你弟弟拿菜刀,你隔三差五回娘家,這個家你還要不要了?不能因為你娘尿炕這個日子就不過了吧?你弟弟頂多也就殺只雞,你娘尿了炕就讓她自己曬,老子瞎了一只眼,你都不知道心疼,你還是不是我老婆?
馮天寶一腳踢開身邊一只偷嘴的老母雞,老母雞痛苦得慘叫著斜飛出去。三歲的馮明明坐在小板凳上,瞪著兩只清澈的大眼睛,看自己的老爸發飆。馮天寶一把抱起兒子,沖著李玉芬大喊:日你娘的,今天你再回娘家,我就同明明去跳河。在家乖乖的幫老子做頓好吃的,去買瓶老白干,老子要喝酒,老子心里煩。
村南邊是一片開闊地,一群吃飽飯閑來無事的閑漢聚在一起吹牛,一個說北京的天安門真高,都高到云端里去了,另一個說,我去過泰山,我在泰山頂上撒過尿。
一個穿著干部模樣的老頭撇撇嘴,打著哈欠說:吹吧,吹吧,你看牛都在天上飛了。
先前吹牛的兩個人就摸了腦袋開始傻笑:嘿嘿,沒事吹著玩唄,俺知道五爺您去過北京,去過泰山,見過大世面。
五爺被這么一捧,心里顯然非常舒服,看了一眼抱著孩子的馮天寶,話里有話地說:天寶啊,你媳婦最近經常回娘家吧?你娃可要多長個心眼哦。
馮天寶心里一動,他知道五爺的女兒就嫁給李家村的村長,是個消息靈通的人物,自己媳婦最近老是回娘家,這事還真的很奇怪。聯想到自己治病的一萬元錢,媳婦竟然輕而易舉地借到了,馮天寶心里的疑團就越來越大。李玉芬說是同舅舅家借的,鬼都知道她舅媽是個財迷鬼,從他手里摳一分錢出來都比登天還難,借一萬元?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難道自己的老婆說了假話?
五爺,您知道些什么,就給小侄說吧,我最近都憋屈呢。馮天寶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退休老干部五爺左右看了看,欲言又止地說:大侄子,你晚上到我家去吧,我有話對你說。
晚上,月黑風高,馮天寶提了一瓶老白干,一斤豬頭肉去了五爺家。半斤酒下肚,五爺捏著幾根山羊胡,開始有點暈,舌頭也有點大:
老侄子,李家村的李大春你知道吧?
五爺,我當然知道,誰不知道養鴨子的李大春,他養鴨子都養成人大代表了,據說縣長都同他稱兄道弟,據說都十萬元戶了。他奶奶的,這王八蛋真有錢。馮天寶羨慕地說道。
五爺緊盯住馮天寶的眼睛,鼻子里酒氣濃重,似乎下了很大決心,緩緩地說:大侄子,我女兒桂英對我說,說看見你老婆經常去李大春的養鴨場,說是去買鴨子,可是她老娘卻對我女兒說,她最近從來就沒吃過鴨肉。
馮天寶腦袋嗡了一聲,似乎啞炮又一次在他頭上炸響似的,他從凳子上站起身,健碩的身體晃了晃,撲通一聲就坐在了地上。
幾分鐘后,馮天寶開始抱著五爺的大腿哇哇大哭,一邊哭一邊說:嗚……嗚……五爺,我的命好苦啊,我說怎么這么快就湊夠錢了呢。五爺,我他娘的不如一只鴨子啊,嗚……嗚……操他娘的李大春,嗚……嗚……
馮天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回到家的,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夕陽西下了。李玉芬端了一碗魚湯過來,溫柔地對他說:剛做的,你最喜歡的魚湯,趁熱喝吧。
馮天寶望著自己老婆美麗的臉,足足有十秒種,然后一把抓過碗就扣在地上,一抬手,就是一個耳光,殺豬似的喊道:操你媽,你給老子滾。
美人李玉芬不說話,蹲在地上,雙肩聳動,極細的哭聲從粗糙的手指縫中溢出,像連綿不斷又堅硬無比的鋼絲一樣,扎進了馮天寶的心里。
馮天寶聽得煩躁,大吼一聲:快滾回你娘家去吧,再不去,你老娘就要在炕上游水了。
后來據馮家村的老神棍馮麻子說,在一個下著瓢潑大雨的黃昏,馮天寶瞪著一只獨眼,手提一把砍柴刀殺氣騰騰地去了李家村李大春的養鴨廠。那個黃昏具體發生了什么,沒有人知道,據在附近游泳的李有財兒子李寶蛋說,只聽得養鴨廠里鴨子亂叫一氣,比任何時候的動靜都大,還時不時的鴨毛亂分,那場景,很是慘烈。
馮天寶回到家躺了一個月才下地,這下不僅眼睛瞎,腿還瘸了。自從瘸了一條腿之后,以前勤勞善良,把莊稼伺弄得全村第一的優秀青年馮天寶,就徹底變成了一個大懶漢,天天從太陽高照睡到日落西山,莊稼地里的草一人多高,也不去鋤地,屋里屋外全靠李玉芬一人忙。要說也怪,很多村里人以為這兩口子會離婚,但實際情況卻不是,一轉眼馮明明都長到十八歲了,馮天寶兩口子硬是再沒吵過架。
不吵架不一定就是模范夫妻,村里其他人家眼見著扒掉寒酸的土坯屋,紛紛建起了寬敞明亮的磚瓦房,馮天寶家還是二十年前的四間小土屋。別人家都騎上了摩托車,甚至富裕的人家買上了小汽車,馮天寶偶爾瘸著腿上街還是騎著歷史悠久,除了鈴鐺不響全身亂響的鳳凰牌自行車。
現如今馮家村家家戶戶都是五星文明戶,最差的也是個四星文明戶,就他家啥牌牌也沒掛,一進屋,就一大股多年不洗澡散發出來的騷味,蒼蠅亂飛,老鼠遍地,雞屎一屋。因此,上到村長,下到平頭百姓,幾乎沒人去馮天寶家串門。就連他兒子馮明明都忍受不了這種環境,十二歲的時候就長期住校。
馮明明初中一畢業,分數考得還行,能上縣重點高中。馮天寶接過通知書一看,一下就給撕了,然后,悶一口散酒,牛皮哄哄地說:老子沒錢,下個月你就跟你表哥馬小北去深圳干建筑。
美人李玉芬就抹起了眼淚,這樣說似乎不對,應該叫老美人李玉芬,這些年李玉芬無可救藥地老了,臉上皺紋縱橫,手上的老繭星羅棋布,這些年她一直在沉默,從不跟馮天寶吵一句嘴。她沉默地做飯,沉默地下地,一直從養鴨廠鴨毛亂飛的那一年,如花似玉的二十多歲沉默到如今老氣橫秋的四十多歲。
馮明明終于還是來了深圳,馬小北在羅湖火車站拍拍馮明明的肩膀,說表弟,哥帶你去華強北吃酸辣粉,吃飽了哥帶你看美女。
華強北的酸辣粉很好吃,馮明明一口氣吃了三碗,摸著肚皮很是滿意。馬小北叼一只煙,將一只煙在馮明明眼前晃了晃,吸不?看到馮明明搖頭,馬小北喊了一聲操!站起身,揮了個手勢,哥帶你去泡妞。
華強北人真多,幾乎擠不動,肉堆里時不時的還夾雜著一些皮膚黝黑的國際友人;長發,短發,牛仔褲,長裙,緊身褲,細腰,胖腰,水桶腰;各類服裝,各類體型均在這個下午,在這個陽光明媚的華強北的下午招搖而過,似乎每個人都忙著去搶錢。
馮明明被這陣勢嚇住了,在來深圳之前,馮明明的村莊除了六十歲以上的老頭老太,就是些穿開襠褲的小娃娃,三四十歲的青壯年幾乎在村里絕跡,就連鄰居狗剩家的傻兒子馮棟梁,也被請了去北京給開旅館的本家哥哥打掃衛生。可以這么說,除了自己的親爹,平日里就沒見一個正常的壯年男人。
馮明明有點明白了,敢情村里的人都來了大城市,要不深圳的街頭咋這么多人,還都是些年輕人,姑娘漂亮,小伙帥氣。聽到馮明明的這些困惑,馬小北像個流氓似的笑了起來:
你個寶器,還我們村呢,就連地球那邊的人也都來深圳了。馬小北指著一個剛剛走過去身材健碩,皮膚黑得發亮的青年男人說,瞧,這個,肯定是印度的。
瞧,快瞧,那穿短裙的妞,肯定就是美國的。
馮明明很感慨,前天還在村里看滿街的羊屎蛋子,除了老頭就是老太,今天就突然見著國際友人了。
華強北最近在建幾棟大廈,社會老油條馬小北已經在建筑行業南征北戰許多年,看上去皮膚比非洲雞也白不了多少,看上去三十多歲的年紀,其實才剛剛二十四歲。平日里沒事就坐在華強北看美女,不但看美女,還看拿一棍一碗在華強北天橋上開展工作的人,也看走江湖的野藝人在華強北街頭耍雜技,不是頭開啤酒瓶,就是抱把吉他披著長發眼神憂郁地唱流行歌。要不就遇見神秘萬分的人湊到你的眼前:哥們,要發票不,又或者說,兄弟,A片,一張只要五塊錢,買三送一。某一天,馬小北在華強北閑逛,一身材臃腫的大姐噴著濃重的口氣對他說:兄弟,透視鏡要不,能看到女人的內褲。
老油條馬小北覺得,華強北十足就是個江湖。
馮明明第一天上班負責給大工師傅提水泥,一天五十塊,這活還是馬小北請工頭李哥吃了頓飯洗了個桑拿換來的,洗完桑拿渾身舒服的李哥就對著馬小北說:再給我買條煙,明天就讓你表弟干傳送工。馬小北臉上堆滿卑微的笑:多謝李哥,多謝李哥,心里卻把李工頭的老媽問候了十多遍。
第一天下班之后,馮明明就發覺自己的身子散了架,每個毛孔都在疼,趴在床上就不想吃飯。馬小北揮了揮身邊的蒼蠅,坐在原本是白床單,現在是黑床單的臟得讓人絕望的簡易木板床上,朝表弟踹了一腳,嘴里喊道:你就知足吧,就是這個活我還是花了五百塊給你行賄得來的呢。
可是馮明明現在卻不想吃飯,他趴在床上,說小北哥,你讓我躺一會,我躺一會再吃。這一躺就躺到了伸手不見五指,馮明明拿起手電筒看了看表,已經是夜里一點半了,馮明明就覺得有點餓,一餓,才發現自己的床上放著一個鐵碗,碗里雜七雜八的堆了一堆豆腐冬瓜一類的東西。馮明明端起碗,一群蒼蠅受了驚嚇,嗡的一聲四散飛走。
馮明明沒了胃口,把碗放下,摸了一把頭上的汗,才發覺宿舍里熱得跟蒸籠一樣,一臺歷史悠久的風扇吱呀亂叫著象征性地給點風,但是越吹越熱,一股濃重的汗臭味夾雜著濃重的咸魚味,直鉆馮明明的鼻孔。
馮明明睡不著,太熱,太臭,蒼蠅又多。他悄悄地下了床,順著三樓樓梯走下去。這是個建了一半的大廈,馮明明一拐彎,眼前便是一片燈火輝煌。
夜里的華強北似乎很安靜,白天那么多洶涌的人群都不知道躲哪兒去了。涼爽的風吹過來,在這個零九年四月份的初夏,馮明明感覺到了一絲愜意。
馮明明在不夜店買了一瓶礦泉水,三根火腿腸,外加一袋三塊錢的面包。坐在華強北的廣場上看著稀疏的人群,文雅地吃起來。他突然很想家,想娘,臨走時,明明娘偷偷塞了五百塊錢給他,說到了深圳別太苦了自己,活實在干不下去就回家。
但馮明明不想回家,他怕自己的老爹。馮天寶每次喝醉就摔盆子砸碗,因此別人的碗都整整齊齊,他家的碗從來就是千瘡百孔。他要留在深圳,他要自己賺大錢。他抬頭看了看頭頂流光溢彩的華強大廈,我要在這里賺大錢,買房子,他在心里對自己說。
馬小北對馮明明的近期表現很滿意。一夜醒來,這個細皮嫩肉的小帥哥,突然就能吃苦了,猛吃猛干,蒼蠅在臉邊亂飛,也照吃不誤,夜里臭氣熏天,也能照樣呼呼大睡。就這么干了一個月,馮明明賺到了兩千大元,馮明明眉開眼笑。在華強北的面點王,馮明明請馬小北吃飯,吃飽喝足,馮明明掏出五百塊錢,對馬小北說:哥,你同李工頭說說,我想從下周開始學開攪拌機。
馬小北正把一個包子塞進嘴里,眼睛睜得老大:就憑你,還開攪拌機?
馬小北知道開攪拌機的復雜,也知道開攪拌機的危險,他喝下一口啤酒,鄭重地對馮明明說:你哥我干了五年建筑,到現在還是個壯工,哥知道開攪拌機賺錢,一天能賺兩百塊,但那活難度大,不但是技術活,也是危險活。去年,我們隊一個叫小秋的四川娃開攪拌機,一次加班趕進度,連續開了兩天一夜,最后把自己的大腿給開沒了。說著,馬小北照著自己的小腿一比劃,眼睛瞪著馮明明:沒了。
馮明明開始流淚,說表哥,你舅媽,我親媽,你知道過的是啥日子?她天天哭,天天哭。我爹,我爹這么多年就從來沒碰過她,嗚嗚。表哥,我要賺大錢,我要把我媽接來深圳生活,我要在深圳買房子,那個家,她活得太壓抑了,太痛苦了,嗚嗚……
后來,馬小北對記者說,我他娘的犯渾啊,看到我表弟哭,就心軟了,就去求李大頭讓我表弟給開攪拌機的老劉當學徒。日他娘的老劉,他這個狗東西,只教了我表弟兩天就當起甩手掌柜,他貓在一邊抽煙,讓我表弟這頭青騾子天天連軸轉。我真傻啊,是我害了我表弟,是我害了他的。
二零零九年七月的一天,十八歲的馮明明紅著眼睛加班開攪拌機,突然機器出了那么一點故障,馮明明四處找師傅老劉,沒找著,打手機也關機。馮明明暗暗罵了一句,該死的老劉,又打牌去了。
加班任務不能耽誤,機器出了小故障,馮明明就憑借幾天來積累的知識自己去修,搞了半個小時也沒搞好,就把手伸進攪拌機里面,企圖看看其中的一個零件是否正常。天殺的誰知道碰到了什么按扭,攪拌機像頭瘋牛似的活了過來,緊接著就聽到一聲慘叫,啊——
慘叫聲在喧鬧的黃昏也傳出了好遠。此時,華強北行色匆匆的人們,或許聽到了這么一聲喊叫,但大家都趕著開車回家,趕著坐出租回家,趕著坐擁擠不堪的大巴回家,他們都趕著去忙自己的生活。
馮明明住了院,醒來的時候左胳膊沒了。馮明明覺得自己在飄,飄得厲害,卻飄得不知方向。
馬小北急紅了眼,找工程方理論。大工頭一開始不愿意拿多一點錢,甩了幾萬就想逃避責任,馬小北就拼了命,找到記者就開始哭訴自己表弟的不幸。工程方一看記者參與了進來,迫于無奈,就答應給錢。馬小北緊接著鬧騰了半月,終于從工程方摳出了十萬元錢。
自始至終,得知消息從老家馮家村趕來的馮天寶,就不顯得那么悲痛,倒是李玉芬哭成了一個淚人,暈過去好幾次。還是馬小北見過些世面,也夠堅強,錢總算是要到手了。
馬小北說:舅舅,得給明明轉個醫院,關內的醫院黑得很,簡直他娘的喝血。把他轉個便宜點的醫院吧,要不十萬塊花光了,人還沒治好。
馮明明轉到了關外的醫院,但由于失血量過大,醫生要求繼續輸血。病房里很安靜,馬小北看著馮天寶終于忍無可忍地爆發了:舅舅,我同舅媽都給明明輸了好幾遍血了,再輸就把血抽光了。
再怎么說明明也是你兒子吧,他是管你叫爹吧,你怎么就這么狠心呢?
李玉芬坐在椅子上,臉色比漂白粉還白,她哀求地看著馮天寶,嘶啞著說:天寶,救救我兒子吧,求你了。
馮天寶似乎被說動了,不是很情愿地跟著醫生去驗血,結果出來后,醫生就把馮天寶叫到主任室:
你這個做父親的怎么這么狠心,你的血型同你的兒子完全符合,你怎么就不給你兒子輸血?
你說什么?血型完全符合?他也是AB型?我的兒子?馮天寶瞪大了一只眼睛,覺得難以置信。
醫生來了氣:要依據是不是?那你順便做個親子鑒定吧,剛好我們醫院這幾天這項目促銷,原價打折。
一周后,親子鑒定一出來,馮天寶像瘋了一樣向老家的方向磕頭,一邊磕頭一邊哭著燒黃紙:爹啊,咱老馮家有后啊,明明是咱老馮家的根啊,我以為再也無臉到地下見你了哇!嗚嗚,李大春那個王八蛋把我下身踢壞了,醫生說再也沒法過夫妻生活了哇,也再也不能生育了啊。爹啊,我對不起明明啊,嗚嗚。爹哇,我不是人啊,我對不起玉芬啊!
再后來,華強北的街頭,有一個穿著寒酸的農村小老頭,跪在地上,不停地給來來往往的俊男美女磕頭,一邊磕頭一邊嘴里念念有詞:好心的大哥大姐,救救我兒子,救救我兒子,我要給兒子買假肢。我要給兒子買假肢。身邊還鋪一張大白紙,放著兒子住院的照片,還有自己傷殘的醫院證明。
匆匆路過的人們,有人信,順手丟下一塊兩塊,有人撇嘴,說這么大年紀了,還出來當騙子。
幾個月后,滿臉滄桑的馮天寶在手術室外等了一夜,門推開,醫生輕輕說,手術很成功。
三個小時后,馮明明醒過來,馮天寶極其慈祥地望著馮明明,一條淚線蜿蜒直下:明明,爹這么多年對不起你,爹向你道歉,是爹把你害了。假肢裝得很成功,過些日子,等你好了,爹送你上技校,讓你學本事。爹知道你想上學。
馮明明沉默了十分鐘,終于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爹……
責任編輯:鄢文江
本欄目下期推出:王興華的《碩鼠惹的禍》——管理飯堂的劉朔殳喜歡吃鼠肉,他用飯堂的豬肉喂養老鼠,還真養出了一只碩鼠。工人裴齊林和他的老婆卻因為老鼠弄出了很多啼笑皆非的事端。都是因為老鼠,但他們在各自的生存中又各有怎樣不同的生活、不同的掙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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