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無聲

父親性情耿直，不茍言笑，一生不愛給別人說好話，不愛求別人。父親當(dāng)了一輩子的村干部，從來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不管你是誰。記得有一次，村里分地，有一個在市里工作過的堂叔看上了一塊肥沃的土地，他幾次到我家向父親說想要那塊地種點花卉。按規(guī)定，堂叔的戶口不在村里，前兩年農(nóng)轉(zhuǎn)非到市里，不應(yīng)該分村里的地。于是，父親對堂叔說:“明子，你現(xiàn)在是市里的人，不要再回來給咱莊稼人爭這塊地了。”

堂叔說:“哥，我的戶口轉(zhuǎn)移是你一手經(jīng)辦的，別人也不知道，咱自家兄弟，你就開一次后門吧。”后來又說種花卉是多么的掙錢，可以和父親兩個人年終分紅等等。但是，父親還是斷然拒絕了堂叔的要求。

父親一輩子不愛喝酒，但是煙癮很大，特別愛抽勁大的煙，只要認(rèn)識父親的人都知道他有這個習(xí)慣。有一次，堂叔帶給父親兩條煙，被父親拒之門外。那塊地終究沒有分給堂叔。為了這件事，堂叔幾年沒和我家來往，直到堂嬸他們也轉(zhuǎn)戶口時才又到我家。村里人知道這件事后，更加敬佩父親，再也沒有人因為某些事想從父親這里走后門。

前些年，我們這里的人還沒有出去打工的習(xí)慣，也不知道打工是怎么回事，所以，農(nóng)閑時候，很多游手好閑的年輕人三五成群地結(jié)伴到各個村子里玩，也避免不了惹是生非。有一天，我們村的小學(xué)校長跑到我家說，鄰村好幾個青年跑到學(xué)校里搗亂，把學(xué)校的玻璃窗打碎了很多，叫父親帶幾個人趕緊過去。于是，父親領(lǐng)了幾個人趕到學(xué)校，但是已經(jīng)晚了，那幾個鬧事的青年早跑了。父親他們又趕到那幫青年的村子，找到村干部，讓他們交出到學(xué)校鬧事的幾個人來。

鄰村干部也知道父親的為人，同意馬上交人，但是請父親他們從輕處理這件事。父親說:“可以不報告給派出所，但是要按毀壞公共財物的三倍賠償，并且向?qū)W校師生道歉。”

鄰村的干部說:“道歉可以，寫保證書也可以。能不能少罰點錢?”父親斷然拒絕了他們的要求，對他們說:“罰款不是目的，主要是警戒一下其他人不要再到學(xué)校去搗亂，學(xué)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不能讓那些閑雜人去染指。”

協(xié)商不成，最后，鄰村干部不得不讓那幾個鬧事的人交出罰款，并向?qū)W校師生道歉。事后，大家才知道，鬧事的人當(dāng)中有兩個是鄰村干部的兒子，但父親還是堅持己見。他說:“不管是誰鬧事，罰款一點都不能少，如果都要開后門，你是這個的親戚少罰一點，我是那個的哥們少罰一點，以后學(xué)校就會亂得不可收拾，師生們更不得安寧。”這件事過后，其他村子的年輕人再也不敢到我們村的學(xué)校搗亂了。

父親在家里也是非常嚴(yán)厲的，他從來不和我們姐弟說笑，有時候我和姐姐們正說得高興，一聽說父親回來，就馬上住口，各干其事。可能是農(nóng)村的陋習(xí)吧，在吃飯的時候，只有做兒子的我才有資格和父母坐同一張桌子吃飯，姐姐們是從來不敢入座的，但是，我吃飯時也是一句話也不敢說。父親的嚴(yán)厲主要來自于他的不茍言笑，很多人和他說話都小心翼翼，只有少數(shù)幾個父親的知心朋友才敢在他面前大膽地說笑。有兩個遠房的舅舅和幾個叔伯和父親在一起時，父親總是有說有笑。不飲酒的父親也偶爾和他們喝上兩杯。父親說，他結(jié)交的這幾個人是村里最正直善良的人，不管你有錢也好，沒錢也罷，他們會和你好一輩子，不像有些人見錢眼開，見利忘義。事實證明，父親的眼光沒錯，他的幾位老朋友，不管他當(dāng)不當(dāng)村干部，都和我家一如既往地來往，從不間斷，而且感情越來越深。我們家有什么事，跟這幾位叔伯說一聲，他們就會竭盡全力地幫我們度過一個個難關(guān)。

雖然父親不太愛和我們姐弟說話，但他還是我和姐姐們最愛、最尊敬的人。我們知道，父親對我們的愛不是在嘴上，而是在心里。他對我們的愛是那么的深沉，那么的真摯。小時候，父親經(jīng)常在外忙到很晚才回家，有時候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父親問母親我們幾姐弟的事情，然后為我們一個個掖被角，親我們的臉蛋。有時候，聽到父親回來，我們幾個就假裝睡著了，感受父親這無聲的愛。我們那時心里很甜蜜，很溫馨，經(jīng)常笑著進入夢鄉(xiāng)。

我上初中是在離家十里遠的重點中學(xué)。記得有一次禮拜天回家，我的腳不小心扭傷了，下午，天又下起了雨，我們必須在天黑前趕到學(xué)校。當(dāng)時我急得像熱鍋里的螞蟻，坐臥不安。父親從外面回來，見到這種情況，對我說:“我送你上學(xué)吧。”然后就讓我?guī)纤栌闷罚称鹞揖妥摺Ｎ曳诟赣H的背上，看著父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路上，心中無比溫暖。十幾里的路程，父親大概用了半個小時，把我背到學(xué)校。在路上，很多同學(xué)都投來羨慕的目光。我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發(fā)現(xiàn)父親有高血壓是2001年年底。那次，我遠嫁他鄉(xiāng)的四姐和四姐夫吵架后，哭著給父親打電話，父親聽后情緒非常激動，眼睛發(fā)紅，嘴唇抖得很厲害。當(dāng)時母親很害怕，趕緊安慰父親不要生氣。我也勸他多注意身體。很久，父親的情緒才平息下來。他緩慢地對我說:“從小到大，我都害怕你們受到一點點傷害，你四姐遠嫁他鄉(xiāng)，當(dāng)時我是反對的，但是她不聽。我也已經(jīng)告訴過她，路是由她自己選的，以后過好過壞都不要埋怨父母。但畢竟是親骨肉啊，你四姐過成這樣，我真的很痛心。我也不知道能陪你們姐弟再走多久。我的頭這半年來經(jīng)常嗡嗡作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時候也時常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我和母親一聽，知道父親的身體出了問題，趕緊勸他去醫(yī)院檢查一下，但他就是不肯。他對我說:“生死有命，你和你姐都成家了，該操心的我也操過心了，以后的路靠你們自己走。”

父親時常被病痛困擾，但是，他從來不向我們訴說。父親就是這么堅強，有事自己扛，有苦自己咽。有時候我和姐姐想為他做一點點事情，他也不愿意。

和父親見最后一面，是2003年6月。辦完母親的喪事，我就要外出打工了。

記得那次父親把我送出門外，對我說:“走吧，路上小心點。”我抬頭看父親時，見他的眼睛紅紅的，滿懷深情地看著我，眼光中流露出的全是不舍和關(guān)愛。我的心戰(zhàn)栗了，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沒哭過。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該發(fā)生的事終究還是發(fā)生了，父親去世的噩耗傳來，是2004年5月的一個早上，距母親去世剛好一年。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愣住了，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只有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往事一幕幕呈現(xiàn)在眼前。

與父親要好的幾位叔伯朋友來到父親靈前，哭得讓我們姐弟幾個心碎。

父親走得那么急，那么匆忙，連一句遺言也沒有給我們留下，連盡一點孝心的機會都沒有留給我們。我們從父親身上學(xué)會了自立、自信、自強，學(xué)到了做人一定要地道。父親走后，村里很多人都在為他惋惜，為他流淚。

我的一位遠房舅舅對我們說:“我一輩子最敬佩的人就是你父親，因為他正直、堅強。”這或許是對父親最貼切的評價。

愿父親在地下安息!

責(zé) 編: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