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沒想到會在工地上碰著朱力強。
那是9月的一個早晨,天氣很涼,長江北岸的風從兩座小山間刮來,打遍新建開發區的每個角落。我們戴著安全帽,提著扳手、鐵絲之類的工具,跟著班長老古走向工地,縮手縮腳又吊兒郎當。
正走著,工程隊長大聲叫我的名字,然后又叫老古。工程隊長帶著一個細高個子的小伙子向我們走來。我一看,是朱力強,我小學和初中的同學。
工程隊長指著朱力強問我:“于鹽,你們認識吧?”我說認識。工程隊長說:“他找到工地辦公室,說認識你,想打工呢。”
朱力強接過話說:“我從你家里要了地址。”
老古問工程隊長:“收下了?做什么?”
工程隊長說:“收下吧,也沒技術,干點粗活吧,具體你安排。”
老古就指著我對朱力強說:“那你們一起抬鋼筋吧。”
朱力強就笑瞇瞇地跑到我身邊,有些討好地說:“于鹽,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哩。”
老古指著遠處的工具房說:“于鹽,你帶他去領一頂安全帽。”
去工具房的路上,我問朱力強:“你不上學了?”
朱力強說:“復讀了兩年都沒考上,不上了,安安心心打工。”
我這才想起,朱力強已經讀了5年高中,而我也離開學校來江南打工5年了。5年來,輾轉在大大小小的工地,我得到了什么?可是,除了打工,又能做什么呢?想到這些,真叫人不快活……
從小學到初中,我和朱力強一直是同學。我貪玩,性格也暴躁,學習不好。朱力強不同,從小就懂事,一門心思撲在書本上,一直是尖子生。
那時候,農村初中升高中的幾率極低,能考上的寥寥無幾,而朱力強不但考上了高中,還考上了全縣最好的高中——楚陽一中。
朱力強的父親沒事就拿兒子炫耀,好像他兒子已經跨進了大學門檻。不過,上了楚陽一中的確容易考上大學。他父親是那種張狂的人,說話很難聽,炫耀自己的孩子時順便嘲弄別人:“我啊,供兒子讀書,就等于拿錢存銀行,將來上了大學,有了工作,月月拿錢,這叫活錢。有些人讓兒子出去打工,掙幾個辛苦錢,那叫死錢。”
這話讓村里人既羨慕又生氣。他父親說“活錢”這兩個字時,總是把脖子往前一伸,嘴唇嘬尖了,往上一撅,像個鴨子。
我就是朱力強的父親說的掙“死錢”的那種人。
二
朱力強的皮膚很白,穿一身硬挺挺的牛仔服,戴上安全帽,不像民工,倒像建筑公司的技術員。而我呢,二十一二歲已經胡子拉碴,被鋼筋磨破的衣裳沾滿黑的黃的鐵銹,手指上全是裂紋。想到讀了那么多書的朱力強也要來吃這份苦,我心里酸酸的。
鋼筋工分為兩種,一種是大工,也就是技術工,管配筋、焊接、安裝架構;一種是小工,做抬鋼筋、切料、扎絲、拉絲之類的粗活。大工每天30元,小工18至24元,像朱力強這樣才上陣的,最多拿20元,因為粗活里面也有一些小技術。
我帶著朱力強走到材料場,讓他和我把鋼筋抬去切割。那是Φ25的螺紋鋼,一根8米長,有80多斤。
我們抬了一根鋼筋上了肩,朱力強說:“于鹽,一根太少了,抬兩根吧。”
我說:“你抬一趟不覺得怎么重,抬兩趟就知道厲害了,就抬一根,走吧。”
我個子矮,走在前面,朱力強在后面邁著大步,快要把我沖倒了。我說:“伙計呀,你慢點兒,社會主義大路長著哩,不要急。”
朱力強呵呵笑著。
我想,你小子很快就不會逞能了。果然,抬了幾趟鋼筋,朱力強就直冒大汗。我們在材料堆旁坐下,他大口大口地喘氣。
我說:“力強呀,打工很苦的。”
他用安全帽扇著風,說:“苦怕什么?只要能掙到錢,什么苦都不怕。”
我說:“靠打工掙錢難。”
他問我:“你掙了多少錢?”
我說:“幾年了,掙了點錢都讓家里和自己花了,一窮二白。”
他說:“我聽工程隊長說,你是做小工的,要是做大工肯定能掙到錢。”
我笑笑:“嘁,大工也就比我多幾塊錢一天,又能有多少錢?你去問問他們大工掙了多少錢嘛……”
他說:“多幾塊錢也好呀,你為什么不爭取做大工呢?我還想將來做大工呢。”
我說:“我對做大工不感興趣。”
他皺著眉,傻子一般看著我,說:“于鹽,你怎么這樣想?”
我搖搖頭,心里有些亂。
吃晚飯時,我看到朱力強的肩頭已經磨破了,他不時聳一下肩。
我說:“肩頭疼了吧?”他說有一些,不是很疼。我輕輕地笑起來。
吃了晚飯,進了宿舍,滿是臭腳丫味和煙味。朱力強掩了掩鼻子。
老古說:“小朱啊,我看你還像個學生,這比教室的味兒怎么樣?”
朱力強的臉紅了,沒說話。
四川工人大蝦從腳盆里提出腳,在被單上擦了擦,瞇著眼睛說:“誰幫我把洗腳水倒了?賞他一根煙。”
河南工人大黃學著四川話說:“龜兒子,一根煙就想讓人當太監?美得你喲……”
大蝦兩手墊在腦后,倚在床頭,晃著腳說:“時光一去不復返嘍,老子的徒弟在的時候,天天給我倒洗腳水嘛。你龜兒子大黃沒享過我的一天福喲……”
大黃用細鐵絲彎的掏耳扒美滋滋地掏著耳朵,改用河南話說:“咦,就你那手藝也教徒弟?要俺看不中,不中。”
工人們笑起來。
這時,朱力強輕聲問我:“他們都是大工?哪個手藝好?”
我說:“都差不多。”
朱力強瞟一眼大蝦,問我:“他姓什么?”
我說:“姓楊。”
朱力強就轉向大蝦說:“楊師傅,我給你倒洗腳水。”
大蝦一下子坐了起來,興奮地說:“好好,給你一根煙。”
朱力強說:“楊師傅,我不要煙,我想跟你學手藝。”
大蝦得意地看了大黃一眼,叫起來:“要得要得,我教你!”
朱力強趕緊端起大蝦的洗腳水,出了門。回來時,他手里卻又多了一包煙,恭恭敬敬地遞給大蝦,說:“師傅,送你的。”
大蝦推讓著:“你拿這個做啥子嘛……”
朱力強說:“我真想學手藝。”
大蝦一邊拆煙盒一邊說:“手藝我肯定要教你的,這個煙嘛,大家嘗嘗。”說著笑了一陣,給大家派煙。
班長老古說:“小朱這孩子有出息,活兒不緊時,你就多往楊師傅邊上跑一跑,看一看,學會了多掙錢呢。”
朱力強說:“班長,你放心,我保證認真學,也不耽誤干活。”
朱力強也洗了腳,上了床,整理著包裹。我問他:“有沒有帶什么書來?”
他說:“都決心打工了,帶什么書?”
我拿了一本書,出了宿舍。材料場那兒燈最亮,也安靜,我時常去那兒看書。出門時,我聽到老古說:“唉,于鹽這家伙要是像小朱就好了……”這樣的話讓我心里煩躁,我大踏步走了。
回到宿舍時,已經11點多,鼾聲一片。朱力強的床挨著我,他還沒熟睡,一點響動就驚醒了他。他揉著眼睛問我:“什么時間了?你看書到現在啊?”
我點點頭,問他:“肩膀還疼嗎?”
他說:“好像腫了。”
我說:“要不,明天歇半天?”
他說:“不歇,歇一天20塊錢就跑了。”
我躺下,又打開書。他催道:“別看了,明天還干活呢。”我沒理他,可是,書也看不下去了。在那樣的環境里,一個愛看書的人好像是有罪的,我也不夠堅強,很容易就壞了情緒。我以為很多人都對掙錢以外的事麻木了,除了像朱力強這樣剛出校門的人。我本來還想跟朱力強說說自己的煩惱的,沒想到他一來就勸我不要看書。一壞了情緒,就會想一些很空虛的問題,比如命運、人生之類,自己折磨自己。
三
第二天天剛亮,還沒到吃早飯時間,朱力強就起床了。有人說夢話一般嘀咕著:“媽的,趕死去啊!”
這天的活兒,我還是和朱力強抬鋼筋,他一定要抬兩根,我說:“抬兩根累死人的,抬一根也沒人說,兩根也沒人表揚。”
朱力強說:“于鹽,抬夠了數,我想去楊師傅那兒看看,你也去學嘛。”
我說:“我不想學。”
朱力強走到我身邊說:“老同學,就算你幫我吧,我真的想學手藝。我讀5年高中把家里花得山窮水盡啊,復讀那兩年,復讀費一學期就是6000多……”
我嘆了一口氣,抓住兩根鋼筋,咬著牙,說:“抬吧!”
朱力強笑開了。兩根鋼筋壓在他肩頭,痛得他叫了一聲。然后,他一挺身子,笑道:“走!”我們猛干了一陣,切料師傅說:“可以歇歇了。”朱力強就趕忙跑向楊師傅那邊了。
那天晚上,老古說要安排工人加班,把鋼筋籠吊到二樓,不過,只需要幾個人。我聽了很高興,我是不想加班的,一部分人加班去了,宿舍里就清靜,方便看書。
朱力強第一個提出要加班,老古說:“你還嫩著呢,好好歇歇,以后多安排點加班的活給你。”
朱力強一下子急了,又跺腳又抓頭,很懇切地說:“班長,我不怕累,你讓我鍛煉鍛煉就不嫩了。”
老古看著朱力強臉上沒洗干凈的鐵銹,搖搖頭又點點頭:“行,行。”
他們加班回來時12點了,我還在看書。朱力強拿出一個本子,寫了幾下,遞到我眼前,說:“于鹽,老古說加班到12點算半日工,我今天掙了一個半工呢,30塊到手了。你要去的話,也是這個數。”
我無聲地笑了笑。朱力強來奪我的書:“于鹽,別看了,說說話兒。”
我把他的手擋開了:“說什么?你說嘛。”
朱力強說:“從這兩天來看,我覺得打工一點兒也不苦,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呢。我以后要多加班。你也多加班,別看書了。”
我一下子來氣了,說:“朱力強,昨天我就想對你說了,我看書是我的事,你掙錢是你的事,你老這樣說我,煩不煩?”
朱力強臉一紅,把記工本合上,往枕頭下一塞,側身躺下。
大概是朱力強來工地的半個月后,老天開始下雨了,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就是不停,一連下了一個星期,我們做不了事。做不了事就沒收入,工友們急死了。不過,我不怎么急,沒事我就去書店,買不起書,就厚著臉皮站在那兒看。
朱力強最急了,整天說,怪不得打工掙不到錢,怪不得農村人比不上城里人,不做事拿不到錢,還得貼上伙食費,說是二三十塊錢一天,平均下來卻沒幾個錢。
師傅大蝦安慰朱力強說:“多掙少掙都要想開點嘛,雨過天晴,鈔票又來了嘛,急個啥嘛?”
老古說:“實在著急了,你也去看看書唄。”
朱力強看了我一眼,說:“看書有什么用?”說完就湊到打撲克的圈子邊了。他剛看了幾分鐘,忽然又轉向師傅大蝦,說:“楊師傅,你給我講講螺紋鋼和圓鋼什么的有哪些不同用處嘛……”
因為下了雨,另一座樓的地基里積了半坑水,要用水泵抽掉,晚上需要有人去看水泵。我想,這活兒既輕巧又安靜,還不少拿加班費,就跟老古申請了。
老古說:“我就怕你看書入了迷,聽不到動靜呢,賊可不會給你招呼。”
我說:“老古,你放心,我不帶書去就是了。”
老古說:“好吧,你平時也沒加班。你呀,就戀著書。我知道你想做大事,可是抗不過命呀……我安排朱力強和你去,你們好好看著吧,出了事可是要扣工錢的。”
正說著,朱力強已經領了手電筒過來了。我見他這樣子心里就有些煩亂,真想辭了這活兒。
那座樓基在開發區最西邊,挨著一座小山。守護的小棚很小,一張小竹床兩個人擠著都嫌小。小棚前吊著一盞大燈,一直照到幾十米以外。因為前段時間對朱力強發過火,兩人好久沒有熱乎了,現在遠離集體,多少有些尷尬。
鉆進小棚后,朱力強先說話了:“于鹽,老古人真好啊,一直照顧咱倆哩。”
我說:“老古這人沒得說。”
朱力強又說:“于鹽,其實,你對我也不錯啊,因為我要抽時間跟楊師傅學手藝,你平白無故受了不少苦。”
我說:“這算什么呀?”
朱力強說:“于鹽,我知道你愛看書,心里是有想法的。你是不是想當作家?”
我笑了笑,說不是不是,我就是愛看書,愛寫東西。
朱力強說:“唉,其實,我在學校也愛看書。可是,你知道,就是看書把我毀了。我特愛看金庸的書,我們班一個女生長得像小龍女,我就給她寫信,人家不理我,我還想著人家,無心學習,結果人家考上了大學……我本來不想復讀的,我爸那人你知道,愛說大話,我沒考上大學,他覺得丟臉,非要我復讀。復讀第一年,我下決心把那女生忘了,每次測試我都在一二名,可是上了考場就發呆了。第二次,我更不愿意復讀了,又是家里逼的……如今,對于求學找出路,我死心了。打工,建房子,娶媳婦,把這些實現了,我就知足了。”
我說:“我寫作只是憑愛好,可是在這里沒人理解。”
朱力強說:“唉,我怕你陷得太深啊……”
聊著聊著,我睡著了。不知什么時候,我被驚醒了。朱力強在棚子外叫我:“于鹽,快,有賊!”
我出了棚子,已經聽不到水泵的馬達聲了。樓基對面,有幾個人影晃動。
朱力強說:“追!”
朱力強打著手電,邊跑邊叫:“站住!站住……”
我們追到小山腳下時,我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重重地倒在地上,爬起來時,膝蓋鉆心地痛,走也走不動了。
大約半小時后,朱力強從小山上回來了,扛著水泵,拎著一捆電纜線。他丟下東西,也坐到了地上,大口地喘氣。
我問:“他們把東西丟下了?”
朱力強說:“丟下了,有四五個人呢。”
“危險啊!”我說。
“危險,真危險!”他抹著臉上的汗水,“我追上了一個家伙,前面那幾個立馬又返回來,圍住我就打。”
啊?我吃了一驚。
“我跪在地上。”朱力強說,“我對他們說,兄弟們,你們打我幾下可以,一定要把東西留下,你們拿走了這些東西,我幾個月的工資也不夠抵呀!接著,我又講了我沒考上大學才出來打工的苦楚……”
我心里一陣痛,手重重地撫在朱力強肩上。
這件事以后,大約一個多月,一天晚上,我又去材料場看書,到了12點才回去。睡下不久,肚子突然痛起來,馬上虛汗如注。工友們把我送到醫院時,我幾乎暈厥了。
天亮以后,我看到床邊坐著朱力強。朱力強說:“急性腸炎,沒事了,昨晚嚇死人了。”
雖說有人在一邊陪著,想到要花好多錢,我的心情糟透了。我說:“力強,誤了你的工了。”
朱力強看看吊瓶,又幫我把被子掖緊了些,說:“誤我一兩天工算什么?你也不要急,大家湊的錢也不急著要你還,住兩天院就出去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
我說:“真倒霉啊。”
朱力強笑了,又搖頭:“叫你不要看書了,11月的夜,多冷啊。病好后,我要把你的書和你寫的那些稿子都扔了。”
我連聲嘆息,不知說什么好。
我出院后,發現自己的幾本書和雜志真的沒有了。更叫我焦急的是,我寫的兩篇小說也不見了。我問朱力強:“我的東西是不是真的被你扔了?”
朱力強說:“是啊,你睡著了時,我又心疼又恨,就回來把它們扔了。”
我一把抓住他,吼道:“扔哪里去了?”
朱力強說:“沒扔,賣給門外收廢品的去了,賣了兩塊一角錢,給你。”
我驚呆了,慢慢地蹲下去,胸口急劇起伏。我忍著比腸炎還兇猛的痛,還是沒有控制住眼淚。我哽咽著說:“你們救了我,也毀了我啊……”
朱力強看不出我的傷心,說:“不幫你處理掉那些寶貝,你真毀了。”
好久,我擦干眼淚,洗了臉,把包里的1000多塊錢拿出來給了老古,說:“老古,哪些人借了錢給我看病,你先還上,不夠的,記你頭上,我會還給你。我要走了。”
我突然做出這個決定,工友們吃驚不小,紛紛來勸我,但是,誰勸也沒用。
四
我換了一個城市打工,還是在工地上,還是做鋼筋工,還是掙苦錢。
到了新工地,我仍然一邊打工一邊看書寫作,真的沒有明確目的,就是怕失去和文字接觸的機會,沒有它,會很寂寞。和文字的感情像一份違反常倫的婚戀,總是有人試圖打破。我在逃離中。
我沒有想到,半年之后,朱力強也到了這個工地。見到他那一刻,我幾乎想拔腳就走。他告訴我,他跟著楊師傅把大工的技術學得差不多了,就請老古允許他做大工,老古也同意了。可是,有人為了討好工程隊長,去打小報告,說老古亂用人,亂開工資。工程隊長不分青紅皂白就把老古罵了一遍。他的大工做不成了。老古好不容易才為他爭取到了小工中的最高工資——24元一天。他不干,走了。他到這個城市時,轉了幾家工地,工錢都不理想,只有這個工地開的工資他還能接受。
“其實,大工的技術也沒什么,你以后跟我學。”朱力強說。
我說:“學手藝也并不影響看書寫作,可是,我手很笨,什么工具一拿就伸左手,實在有困難。別人認為極簡單的事,對我是天大的難事。”
朱力強在這個工地日薪是35元,第一個月工資發下來,有1000多元,他一連數了幾遍,說:“哎呀,春節回家有錢了。明年,我要叫師傅和大黃、老古他們那一幫人都來這個工地。媽的,當初不給我開大工工資,我叫他工人散伙!”
這段時間,朱力強沒再對我看書寫作潑冷水,不過,那表情我見了還是難受,他一見我看書寫作就瞇起眼睛,心情很沉重的樣子。我打算春節后再找一個工地,不和他在一起。
這天,我接到家里一封信,說我的一篇小說獲獎了,收到了3000元獎金。我興奮了好幾天。
朱力強問我:“你這幾天總是樂滋滋的,有啥好事?”我終于忍不住把獲獎的事跟他講了。3000塊啊?朱力強瞪大了眼睛。我說是的,3000塊。
朱力強說:“我明白了,你小子為什么拼命寫作,你掙的是活錢。”
“不,也不完全是為了掙錢。”我說。
“不管是不是,你掙到活錢了!”朱力強說“活錢”這兩個字時,脖子往前一伸,我一下子想起他父親的樣子,笑了起來。
這以后,朱力強不再反對我寫作,可是,卻有更多人笑話我了,說作家怎么在工地做苦活呢?
我還沒有修煉到不顧人言的地步,我想,春節后再換一個工地,遠離這幫工友。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只是看書,沒有寫什么。朱力強問我怎么不寫了,我說寫不出來。朱力強說,我看寫作這碗飯不好吃啊。我說,我沒把它當飯碗。朱力強說,這就對了,還是打工要緊。
春節后,我又換了一個工地。聽說朱力強果真帶著老古、大蝦和大黃他們去了我們年前的工地。
我在新工地做了一段時間,看到一家報社招聘編輯,就試著去應聘,居然聘上了。
這一次,命運對我發出了微笑。在報社干了三年后,我轉正了。那三年,我每年春節都回家。
頭年見到朱力強時,他問我工資多少,有女朋友了沒有?我說工資不高,女朋友剛談。他說:“你看來要在江南安家了,還是江南好呀。”
第二年回去后,聽說朱力強結婚了。說實話,我已經不再計較我們之間的不愉快了,我想去找他玩一會兒。快到他家時,碰上了他。我向他打招呼,他連我的名字都沒叫,淡淡地說:“回來了啊。”然后說:“我有個事兒,先走了。”
我愣在那里,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第三年碰見朱力強時,他又和我熱乎起來。他告訴我,他嫌鋼筋工工資不高,就改做泥瓦工了,帶了一幫人貼墻面,錢沒少賺。
我說:“那你成了包工頭了?”
他笑了笑:“是啊,總得想法掙點活錢。”他說得很輕松,沒有像以前那樣脖子往前一伸,嘴唇也沒有嘬尖了。
我說:“祝賀你啊,這下日子就好多了。”
他遞給我名片,說:“我也在江南做,兄弟們多聯系,你的朋友中要是有這方面的活兒,幫我牽牽線,我們賺點錢喝酒。”
我說好啊。他說:“江南好啊,要不是我結婚了,我也想在江南安家呢。”
我說:“你可以在那里買房嘛。”
他說:“有這個想法,就是看將來有多大發展了……”
那天,我心里格外亮堂,打工歲月的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前,卻看不到黑暗,想不起那些委屈,只是感覺渾身暖暖的。
五
回到單位后,我還是白天工作,晚上讀書寫作,搞得自己很累。沒辦法,寫作已由當初強烈的愛好轉為一種習慣,如果中斷一些時間,遲遲進入不了書寫狀態,還會讓人陷入焦慮,懷疑自己的能力。
進入城市幾年,我寫的東西還是以農村和打工的題材為主。我熟悉他們的故事,了解他們的苦樂。雖然知道我寫他們的故事對他們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內心里真的希望他們生活得好。
我沒有想到朱力強會出事。也就在我們重新友好的這年10月,我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說他在老家養傷呢。因為和另一個包工頭爭顧客,他被對方雇人打斷了右腿。
我剛要安慰他,他卻自己表明了信心:“于鹽,你放心,我就是瘸了一條腿,也照樣能帶一幫人闖江南,江南不是固定哪個人的天下!”
我說“力強,我相信你。要不要我幫你什么忙?”
他說:“不要不要,打我的人和雇人的包工頭都抓起來了。我給你打電話,是整天躺在床上悶極了,想請你寄點書消磨時間。”
我說:“好的,你要什么書?”
他想了一下,說:“你現在都寫什么文章?”
我說:“還是和原來一樣,一是老家的事,二是打工的事。”
他說:“哦,寫這些好,就把你這些文章寄給我就行了,別的書不要。”
我一時不知說什么,我想,我的那些文章對他有什么用呢?就在心中涌上酸楚時,朱力強的聲音變得傷心起來:“于鹽,打工真的苦啊!但是,你那時候比我們還苦。”
我說:“我現在也不輕松啊。”
他說:“我知道,我知道,其實,苦錢活錢都得賣力啊。”
我說:“你好好休息,我會回家看你……”我突然說不下去了,淚水淌到了腮邊。
責 編:雪月
題 圖: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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