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醒來的時候,蘇木看了看手機,快七點了,樓下小販的叫賣聲已經非常激烈了。蘇木透過窗戶看到了灰蒙蒙的天空,雨不算大也不算小,一絲絲的,一條條的,項鏈似的,爭先恐后般從天空上掉下來。下雨天蘇木常有多睡一會兒的習慣,躺在床上,腦子里開始閃現出一些古怪的人和事,如雪泥鴻爪般,倏忽不見,迷糊中就又睡了過去。敲門聲,將蘇木從夢里拉回來。打開門,房東站在門口,臉上掛著絲絲歉意。房東的話卻直截了當,沒有絲毫的歉意。房東說:明年,你還住不住?住的話,先說好,房租要漲。蘇木很不友善地鼓了房東一眼,一甩手,將門“砰”地一聲關了。
第幾次?蘇木在想,應該是第八次房東來問這話了。蘇木之所以租下這間房子,部分原因就在房東那里。他想不明白,那樣一個青春靚麗的女孩子,怎么會是房東?在這個月交房租的時候,她就說明年要漲價。蘇木沒理她。房東看著蘇木那張沒有表情的臉,聳聳肩,撇撇嘴,自嘲似地笑了笑。
房東很年輕,名字也很好聽,叫燕子。蘇木第一次走進這片出租屋時,就看見了燕子坐在門口,捧著一本厚厚的書,在非常認真地看。當時蘇木認為,她一定是某個大學的學生,現在放假了。燕子抬起頭,看見了蘇木,燕子問:你是不是要租房?蘇木點了點頭。燕子說:我這里有,單間套房都有。
黃昏時分,蘇木站在窗前第一次看見了那個男人。那個男人不用說,已經有一大把年紀了,頭發幾乎全白,腰也彎了,但是他卻牽著燕子的手,兩個人顯得十分親熱,慢慢地走進了燕子的屋里。接著,蘇木就看見,窗子上,兩條如蛇般的人影開始了不規則的反復重疊。
蘇木的心就是在那一刻,開始往下沉的。
門開了,燕子走進來。燕子是房東,當然她有每間房的鑰匙。蘇木轉過頭,冷著臉很干脆地說了兩個字:出去!燕子沒有出去。蘇木又加了一個字:滾出去!燕子依舊沒動。燕子說:蘇先生,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蘇木站著沒說話。燕子說:只要你幫了我的忙,我免你一年的房租。蘇木的心里開始動搖。
不幫算了。燕子氣鼓鼓地說完,轉身就走。蘇木趕緊說:你都沒有告訴我是什么忙,我怎么幫?再說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幫得了呢。蘇木說完,燕子的手剛好抓住門。燕子的身子一頓,反手關了門,靠在門上,說:當然是你幫得了的,不然我不會找你。蘇木攤了攤手說:你說。
燕子靠在門上,先朝著蘇木示好般笑了下,說:請你和我一起去醫院看望一個病重的人,如果對方問你,你就說是我男朋友。蘇木聽完,茫然地瞪大了眼睛。燕子接著說:你如果愿意的話,我給你一千塊錢,你去買些東西,隨便你買什么,都行。
蘇木說:那病重之人是你什么人?燕子說:你見過的,他經常都到我這里來的。蘇木說:你說的是那個老人?燕子低下頭,小聲地“嗯”了一聲。蘇木說:他到底是你什么人?燕子雙手抱在胸前,閃躲著眼神說:這個你不必知道。蘇木冷笑著說:那我可幫不了你。燕子鼻子一哼,抬起頭刺了蘇木一眼,滿不屑地說:隨你的便。說完,燕子打開門,走了出去。走到門口,似乎忽然想起什么,又轉過身來,大聲說:真的,明年你還住不住?住的話房租要漲價。蘇木頭都沒抬,冷冰冰地說:現在還不知道,到時候再說。燕子再次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馬上就過年了,不要到時候我趕你出去。燕子說完,將門重重拉上,咚咚咚徑直下樓去了。
那個老人,從蘇木第一眼看見他時,就一直像一條尖利的魚刺,鯁在蘇木的喉嚨里,使得他心里很憤怒。可具體是為什么,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很多時候,人的感覺是很奇怪的。說實話,蘇木對燕子從心底有一絲妄想,因為燕子是正宗的本地人。這一年來,他正為戶口的事犯著愁。他的鐵哥們兒林正曾經對他說過,如果找到一個本地人做老婆,戶口的事便能迎刃而解。剛開始,他以為燕子是個純潔的女孩,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他怎么也不會把看起來清純無比的燕子和金絲鳥之類的詞語聯系在一起。可現實終究是現實。
去醫院看望他?蘇木想,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滑稽的事么?
在后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蘇木都認為那天自己一定是哪根筋搭錯了地方,在燕子下樓后,他居然是急匆匆地追下去,他對燕子說:我愿意幫你。燕子盯著蘇木上上下下看了老半天,最后干凈利索地從錢包里掏了十張百元鈔票,冷著臉,一甩手遞給了蘇木。
蘇木涎著臉,強忍著燕子的高傲,一伸手慢慢地接過錢,問:你說,買些什么東西才好?燕子把嘴一撇說:你看著辦吧,錢在你手上,怎么支配是你的事。蘇木被擋了下,覺得臉上有些發燒,勉強笑了下,說:你就不怕我買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吞了你的錢。燕子把眉毛挑了一下,說:無所謂,反正錢是你的。蘇木一怔,說:怎么是我的呢?燕子面無表情,說:我說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只管去買就行,少廢話。
2
從愷撒文化傳播公司回到富貴小區,春風街是必經之路。春風街是一條不普通的街。春風街的不普通,是因為春風街實在太普通了。街上的房子都是那種低矮的,屋頂還蓋著瓦片的房子,那是原來當地居民的屋子。一股山呼海嘯般的改革開放之風,將當地的居民口袋都吹滿了,現在全都在市區買了大房子,過著錦衣玉食的逍遙日子。他們把這些舊房子低價賣給了政府,政府將這些房子簡單修繕了一番,便成了出租屋。住在這里的,基本上是清一色的外來一族,零星的還住著些當地人,也全是思想守舊的小腳老婦人。那些老婦人,喜歡在大太陽天,穿著復古式的西關小姐旗袍,戴著一頂垂著黑絲布的帽子,圍坐在某棵大樹或者屋檐下,嘴里不停地嘀咕著,一臉憤怒地看著路過的外來工。
春風街的一邊是一字排開的各種各樣的店子:百貨店、糖水店、藥店、性用品店、五金店,狗不理包子店等等。街的另一邊也全是店子,全是沒有招牌的店子。那些沒有招牌的店子,從中午才開始營業。營業的時候,每家店子門口都坐著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那些女人看見男人從街上經過,不分老少,都笑吟吟地跑過來:老板,老板,進來呀,找個靚妹玩玩嘛,一個個水靈靈的,才十八歲呢……
每天早上蘇木去愷撒上班的時候,那條街是半邊熱鬧,半邊冷清的。晚上下班回來,景象就不一般了。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的,街上總有一群一群躁動的男人,在漫無目的地晃悠來晃悠去。
一年前,蘇木到了愷撒文化傳播公司上班。他第一次走過春風街時,一個胖女人三言兩語就將他說動了。當時,他不由自主地邁著步子朝店里走去,走到門口時,他快速轉身跑了。他忽然想起,自己口袋里只有四塊五毛錢。跑遠了,他的心還在咚咚狂跳。每天,蘇木下班歸來,總會有意無意地往那些店子里瞧。那些店子里的燈光總是深藍色的,里面的女子穿得總是那么節約,露著胳膊,露著大腿,那些露出來的地方,在深藍色的燈光照射下,呈現出一種很妖媚的,激發人肉欲的雪白。
此刻,華燈初上,蘇木又走在了春風街上。他從來沒有在這時候,從這方向走過春風街。以前,他都是從另一方下班回去。
蘇木一邊走著,一邊悄悄地往那些沒有招牌的店子里張望。突然,一個年老的女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了他面前。老板,進去找個靚妹玩玩嘛,很舒服的。隨著老女人很具誘惑力的說話,蘇木站住了。
蘇木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一千大洋。他的動作很小心,幅度也很小,跟做賊似的。但是老女人依舊發現了。蘇木忽然發現,老女人有著一雙老鼠似的,閃著精光的小眼睛。
蘇木開始不由自主地跟在老女人身后往店子里走去。蘇木想用燕子的錢去墮落一次,他覺得,燕子的錢反正也是她墮落而來的。走到門口,蘇木瞬間呆住,像忽然被人點了穴道一般直直地杵在門口。很快,他迅速轉身,狂奔而去。老女人那一聲長長的“哎”追著他一路飄出了春風街。
蘇木看見了一個人,一個十分熟悉的女人。那個叫做寧霜的女人就住在他的隔壁,他和寧霜之間,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蘇木站在店子門口看見寧霜的時候,寧霜正站在鏡子前補口紅。
寧霜沒有看見蘇木,但是蘇木卻看見了寧霜。倘若在別的什么地方看見寧霜,蘇木說不定會沖上前去,然后一把抱住她,高興地說:哈哈,怎么這么巧啊,在這里遇見了你。但是在這地方,他實在不敢想像。幸好寧霜沒有看見他。蘇木想,如果寧霜看見了他,他們之間到底誰應該尷尬?
跑離春風街,蘇木的心在一瞬間沉到了深淵。記憶像黑白電影似的,沒有任何聲音,卻一幕幕十分清晰地閃現在他的腦海。寧霜柔軟的嘴唇,挺拔的雙峰,暢快的扭動,一下子將蘇木的腦子塞滿。他開始懷疑,寧霜在他身下發出的愉悅呻吟是真的還是假的?
寧霜對于蘇木來說,那就是一個像霧像雨又像風的女人。寧霜是一個神秘至極的女人。蘇木經常看見,寧霜的屋子白天門緊鎖著,晚上,里面總是亮著燈到天亮。無論什么時候,寧霜的屋子都是寂靜的。她到底是做什么的?蘇木不止一次地出神看著寧霜租屋的窗口,在心里如此反復地問自己。
你是做什么的?第一次完事后,蘇木捧著寧霜的臉問。寧霜一笑,豎起食指刮著蘇木的鼻子說:別問,問了我也不會告訴你。現在蘇木終于知道,她的確不會告訴他。
跑離春風街,蘇木的神思一直是恍惚的。恍惚中,他依然站在電梯上,隨著人潮上了三樓,三樓有保健品專柜。從電梯上下來,神思恍惚的蘇木就撞到了一個女人。那女人被蘇木撞得驚呼:啊——蘇木忙不迭低頭道歉。
啊?蘇木,怎么是你?蘇木抬起頭來,眼前的女人讓他徹底怔住。
寧霜!
站在蘇木眼前的人居然是寧霜!唉,蘇木,你跑這里來干什么?寧霜一伸手就拉住了蘇木的手。蘇木感覺,自己的手像是在一瞬間被通紅的火鉗夾住了,緊跟著,他就感覺到了來自靈魂深處的戰栗。
3
二月三日,立春。農歷臘月二十三日,小年。天氣陰。無常坐命,破日,沖龍煞北,諸事不宜。日歷上這樣清清楚楚地寫著。
子夜,樓頂。
黑暗像一張無邊無際的巨網,從天的這邊一直綿延到天的那邊。巨網劈頭蓋臉地沉沉壓下來,壓得滿城的燈火搖晃不止。
蘇木站在樓頂。這座年輕而且無比繁華的大都市,在此刻竟然十分安靜。無邊的黑色加上慘白色的燈火,使得整座城市看起來如同一間巨大而且空曠的靈堂。無比肅穆的死寂,預示著一場盛大而且隆重的葬禮在悄無聲息地進行著。
誰的葬禮?誰能承受得起如此盛大隆重的葬禮?
有些人與你,仿佛是命中注定,你們只可以相見一次,譬如蘇木和寧玉。對于寧玉,蘇木無話可說——不知道怎么說。
寧玉是寧霜的妹妹,她們兩個是雙胞胎,長相幾乎一模一樣。關于寧玉,那是一個無比悲傷的愛情故事。寧玉的愛情注定會成為傳奇。
成為傳奇的人物多半已經死了,寧玉就已經死了。蘇木和寧霜親眼目睹了寧玉奔跑的驚人速度,以及寧玉身體在空中飛翔的弧線。寧玉年輕的生命伴隨著那一道憂傷的弧線戛然而止。
十字路口。寧霜拼命追趕瘋跑的寧玉,寧玉不管不顧地沖向車流洶涌的十字路口。伴隨著一陣陣刺耳的剎車聲,寧玉的身體飛了起來。
十字路口停下了黑壓壓的一片車子。
車站,人潮洶涌。蘇木面無表情看著捧著寧玉骨灰的寧霜。寧霜忽而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忽而看向如潮水般的人流。寧霜的眼神十分飄忽不定。她沒有看蘇木,她不敢,她不忍。她無法接受,她和蘇木如此快速便慘淡夭折的愛情。但是她必須離開,她的使命已經完成。寧霜不是來南方打工的,也不是學業有成后來南方尋夢的。寧霜來到南方,目的就是為了尋找寧玉,找到后,將寧玉帶回去。無論死活,都得帶回去。這是她父親的命令。她的父親,是一座城市的權威,如此巨大的權威,容不得寧霜去冒犯。
我們,我們到此結束!這是寧霜對蘇木說的最后一句話,然后,寧霜就上了北去的火車。坐在車上,寧霜無比佩服起自己的妹妹來,寧玉為了愛情,一切都在所不惜。寧霜側著身子躺在臥鋪上,不停地撫摸著寧玉的骨灰盒,淚落如雨。
蘇木見過那個癮君子,是在寧玉即將火化的時候。蘇木是第一次看見一個高大而且帥氣的男人,哭得那樣的凄慘。他抱著冰冷的寧玉,不停地哭,不停地吻。在場的所有人,都轉過身去,抹著自己的眼睛。那個癮君子的父親是個啞巴,母親身患絕癥,早已經死了。癮君子讀書成績非常好,但是他的家庭條件阻住了他。那是一個十分孝順的癮君子。
癮君子決定去南方打工掙錢,從而去醫好母親的絕癥。那是一個無比固執的癮君子。絕癥,對于他來說,和感冒差不多。癮君子南下后,寧玉后腳就跟去了。寧玉的家里缺啥也不缺錢。但是那些錢,是她父母留著自己兒女將來的,并不是一個無親無故且身患絕癥的農家婦女的。
寧玉為了愛情,義無返顧地拋棄了父母。在寧玉的觀念里,愛情超越一切。寧權威雷霆震怒,命令寧霜,無論死活,把你那傷風敗俗的妹妹給老子綁回來。
癮君子的母親,在他離開家南下打工沒幾個月就死了。得知噩耗后,癮君子痛不欲生,在南方繁華的天空下發瘋般狂奔。
癮君子撞倒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從此改變了他。那個女人是一個港商的情婦。癮君子將自己的一切都告訴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開始像大姐般疼愛著癮君子。從那以后,癮君子便正式成了癮君子,說明白點,是成了小白臉。
那個女人很快就將癮君子丟棄,如丟一個煙頭般若無其事。鬼使神差,歷經千辛萬苦的寧玉終于找到了癮君子。那時候,衣衫襤褸的癮君子正躺在繁華的大街上毒癮大發,口吐白沫,抽搐不已。
故事或者說傳奇的發生,如同一部部老套的香港愛情電影。癮君子戒毒,復吸,復戒,復吸……一個十分惡性的循環!
寧玉咬牙住進了春風街。
寧霜要寧玉跟自己回去,寧玉寧死不從,最后,奔跑中,一輛疾馳的汽車奪走了年輕的寧玉。蜷在寧霜懷里的寧玉大口大口地吐著血,她那一張俏麗的臉逐漸扭曲,變形,變色。寧玉斷斷續續地說:姐,求你,求你別,別帶我……帶我回去……寧玉的眼睛一直沒有閉上,她的眼神渙散,一直死死盯著灰色的天空,不多時,她的頭慢慢地歪進寧霜懷里。一聲撕心裂肺般的號叫從寧霜的喉嚨里蹦上九霄云外。
蘇木望著越來越小的奔馳而去的列車,他的嘴唇開始無端地張歙著,如一條躺在岸上呼吸的魚。沒有任何的聲音,整個世界對于蘇木來說,似乎都在列車離開的那一剎那,消失了任何的聲音。蘇木回頭,人已虛脫,他的身子緩緩地蹲下去,猛然間,他發現癮君子正蜷縮在廣場的一個角。蘇木朝他走過去,蘇木在癮君子面前蹲下來。癮君子面無表情,死灰色的眼睛,木訥地望著遠方。蘇木怔怔地看著癮君子,癮君子渙散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著遠方。蘇木抬起頭,看見了滿天厚厚的灰云。看著灰霾沉沉的天空,蘇木聯想到了一句詩:黑云壓城城欲摧!
黃昏,沒有夕陽,滿天的灰云。蘇木靜靜地走過春風街,春風街景象依舊。路邊掉了葉子的樹居然在悄悄地發芽了。冷空氣已經走了,天氣有些悶熱。
立春,立春十日暖。暖春?
4
燕子在門口堵住了蘇木。燕子的臉色很不好看,冷若冰霜的臉朝著蘇木。蘇木感覺到了寒意,不由自主地就站住了。
你在等我?蘇木小聲問。燕子十分勉強地點了點頭。我……我送人去了。蘇木說。
燕子的腳在原地動了動,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忽然間一臉憤怒地逼視著蘇木,兇巴巴地問:送誰?送寧霜?你們到底什么關系?
這你不必知道。蘇木說,語氣在一瞬間也硬起來。
哼!燕子鼻子一抽,說,你們什么關系我管不著,但是你答應了我的事,你就得去完成啊。你說,你完成得怎樣了?蘇木看著咄咄逼人的燕子,慢慢低下頭。但是他的心里,忽然像是被什么東西觸動了一下,他忽然警覺,自己在燕子的心里,莫非有著巨大的地位?
燕子是看著蘇木和寧霜一起走的,當時燕子以為,蘇木將一去不回。她的心在那一刻迅速地沉下去。謝天謝地,蘇木還是回來了。
回來了,我豈能再放過你?燕子在心里想著,臉色慢慢地緩和下來。你都買了些什么東西?燕子問。蘇木十分無奈地聳聳肩,說:這幾天忙著寧霜妹妹的事,忘了。
寧霜回家了,還來不來?燕子試探著問。
不來了。蘇木回答得很喪氣,他的神情也在那一刻,變得沮喪起來。燕子看著一臉落寞的蘇木,心里悄然收縮起來。不來就不來了唄,干嘛那么垂頭喪氣的,像魂兒被勾走了似的。燕子半帶著笑半帶著嗔說。蘇木透過樓道昏暗的燈光,怔怔地看著燕子。蘇木發現了一件很神奇的事,燕子的臉居然是紅的。
明天一早我就去買,下午就陪你去。蘇木說。燕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自己說的啊,別到時候又這啊那的推脫。燕子一邊說,一邊慢慢地走到蘇木身邊。頓時,一股清冽的香水味,竄進蘇木的鼻子里。
還有事嗎?蘇木試探著問。燕子微笑著,重重地點了點頭。什么事?蘇木問。請你吃飯,燕子說。蘇木忽然笑了,燕子卻大笑起來。兩個人肩并肩地說笑著下了樓。樓道里,昏暗的燈光瞬間變得曖昧起來,充滿了一種氤氳之色,朦朧著,搖曳著,如輕音樂下迷離的舞池。
那個老人是你什么人?蘇木問。燕子埋著頭吃東西,閉口不答。那個老人是不是很有錢?蘇木問。燕子點了點頭。那個老人得了什么病?蘇木問。燕子放下筷子,很夸張地掰著手指頭說:心肌梗塞、高血壓、貧血、尿糖,腦萎縮等等。蘇木聽得眼睛都瞪大了,笑了笑,說:呵,這么嚴重啊?真是廁所里栽跟頭。
燕子放下筷子,歪著頭看著蘇木。蘇木掃了燕子一眼,沒說話,低頭吃東西。燕子一伸手,撥開了蘇木的飯碗,問:什么意思,什么叫廁所里栽跟頭?蘇木沒忍住,哈哈笑起來,說:就是離死(屎)不遠了。燕子聽了,氣得把筷子一扔,氣呼呼地說:吃飯呢,說那東西。燕子說完,起身就往門外走。緊跟著,蘇木追了上去。
5
蘇木是被手機的鬧鐘鬧醒的。今天上午,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手機的鬧鐘把燕子也鬧醒了。燕子揉著惺忪的眼睛,嘰嘰咕咕地慢慢坐起來。
這么早,你去哪兒啊?燕子鼻音很重問蘇木。蘇木一邊穿衣服,一邊說:買東西去啊。燕子一嗔,拿腳踢了蘇木一下,鼻子里“嘁”了一聲,說:至于嗎?蘇木站起來,笑著說:還不至于啊?你都在拿腳踢我快點去了。燕子笑起來。燕子說:要不要我陪你去?蘇木說:不用,我還要先去送一個朋友,他回家過年,別擔心,是個男的。燕子脖子一梗,說:就知道你沒那么好心,那我可繼續睡覺了。說完,燕子把頭蒙進了被子里。
陽光明媚,街上行人如潮。春天來了,萬物都開始蘇醒,蘇木卻始終感覺到自己正在沉沉睡去。走過街角,蘇木差點踩到了一只黑貓。那只黑貓,正躺在暖融融的太陽下,興許是正做著春夢。它的夢被蘇木驚醒,尖聲“喵喵”叫著,跑開。黑貓奔跑的速度像一道閃電,幾下就竄到街對面。到了街對面,黑貓轉過身來,發著綠光的眼睛警惕地注視著蘇木。看著黑貓,蘇木笑了。蘇木抬起頭,萬里無云,碧空如洗,澄澈清朗。蘇木的心仿佛就在那一刻,春暖花開了。
從今天開始,蘇木念叨著,從今天開始,幸福地生活下去。
蘇木見到林正的時候,林正正在和林露露說著什么。兩個人,邊說邊開心地笑。林正看見蘇木來了,放下手里的東西走過來。
看什么?蘇木問。蘇木被站在身前的林正,死死地盯得渾身發毛。你今天有些不對頭。林正不停地點著頭,居然神秘兮兮地說了這樣一句不著邊際的話。蘇木聽著林正那句話,瞪大了眼睛。林正忽然伸手,從蘇木的外套上扯下一根烏黑的長頭發。
林正問:燕子的?蘇木未置可否,聳聳肩膀。林正說:好好珍惜吧。蘇木笑了笑說:打算什么時候出來?林正說:過了年就出來。你呢?怎么老是不回去?蘇木勉強擠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說:回不去,我已經在異鄉把自己走失了。林正笑了笑,拍拍蘇木的肩膀,說:現在不是好了嗎?好好珍惜燕子,她是個不錯的女孩。蘇木重重地點了點頭。
蘇木一直把林正和林露露送上火車。每年到了年尾,蘇木總是一次次地去到車站,機場。一到年尾,總有送不完的人。這是好事。蘇木自我解嘲,證明我朋友多嘛。
再一次,蘇木再一次踏上了去三樓的電梯。他堅信,再也不會神不守舍地一下子將寧霜撞一個趔趄了。走下電梯,蘇木站住了,茫然地望著商場里的一切,發起了呆。
寧霜?!
蘇木走進了保健品專柜,開始認真地挑選東西。說真的,他的確不知道買些什么東西好,于是,他撥通燕子的電話。燕子在電話里說:你在那里等我,我馬上就來。
快過年了,醫院居然還是那么熱鬧。看來生病與過年沒有關系,或者說,快過年了,人們的心情無比地興奮,生病的人反而更多了。
燕子拽著蘇木的手,兩人從電梯上了五樓。蘇木和燕子去到內科病房處登了記,就走進病房。一股濃烈的藥味彌漫在屋子里,蘇木不由自主地揉了揉鼻子。
蘇木又看見了那個老人,那個像一根尖利的魚刺一樣,一直鯁在他喉嚨里的老人。那老人半閉著眼睛,神情倦怠地躺在雪白的床上。他的臉因嚴重缺失水分,變成了枯樹皮般,一丘一丘地連綿起伏著。他的身體應該很瘦弱了,縮在白色的被子里,被子微微地隆起,呈現著輕微的弧線。
蘇木直直地站在床前,木訥地看著老人。燕子放下東西,坐在床沿,伸手把老人慢慢地扶起來。老人醒了,睜開沒有神采的眼睛。老人看見燕子,臉色慢慢紅潤起來,喘著粗氣說:你來了。燕子點頭“嗯”了一聲。
老人看見了站在床前的蘇木,眼神閃了一下。就是那么電光火石般的一閃,蘇木從老人的眼里,看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非常奇異的光彩。那道奇異的光彩,如一柄鋒利的劍,在悄無聲息間,十分迅捷地刺進了蘇木的胸口。蘇木的心里暗暗一怔。老人扭過頭指著蘇木問燕子:他是誰?燕子笑了,雙手勾住老人的脖子,一臉明媚地笑著說:我男朋友。老人欣喜地“哦”了一聲。
老人拉住蘇木的手,頓時,蘇木感到,一陣冰冷的感覺,如蛇般從老人手上往他腦門兒上竄去。
老人語重心長地對蘇木說:小伙子啊,燕子她媽死得早,我已是數病纏身,時日不多了,我可就這么一個女兒,拜托你啦,幫我好好照顧她。
責 編:鄢文江
題 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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