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朱艷艷中午一般不起床吃飯,老根一個人咀嚼不出啥味道來,隨便買幾棵青菜再搭上幾兩肉就是一頓了。老根一踏進菜市場的門口,賣青菜的廣西佬就堆滿一臉討好的笑容,老板前老板后將老根叫得臉紅耳熱的。我是老根不是老板。老根反復地糾正說。沒有用,廣西佬只叫了一天老根,隔天就忘了,還是左一聲老板右一聲老板,將老根搞得很不是滋味。老根喜歡燒買檔的小姑娘,她從來不叫老根做老板,而叫老根叔。她叫老根叔的時候舌頭像吮著一顆巧克力,甜滋滋的,老根聽了心里也是甜滋滋的。老根本來買八兩叉燒就夠了,小姑娘說拿一斤吧,老根也不介意,笑呵呵地說一斤就一斤,加多一點蔥花汁。老根拎起一袋子叉燒,掂了掂分量。小姑娘張開一臉燦爛的笑容,老根叔慢走,下次再來光顧。老根雖然覺得叉燒的分量有點問題,被小姑娘一打岔,心里就樂開了。有什么關系呢?一斤和八兩差不多嘛。
朱艷艷的房門洞開,一陣濃郁的香水味從房間撲了出來,老根“阿嚏”兩聲,噴了一嘴鼻涕。他往房里探了探頭,見朱艷艷穿著一身性感的露臍黑衫在鏡子前轉了幾圈,不太滿意的樣子,雙手舉起就要剝衫。老根趕緊清了清喉嚨,朱艷艷回轉頭,撅起嘴巴說,爸,你識趣點成不成,我在換衣服呢。老根板起了臉孔,不成體統,換衣服也不關門,像什么樣子?老根嘟噥著走進廚房,將青菜和叉燒往砧板上一放,蹲在地上點著一根煙,轉眼他又罩在一團煙霧中。他發覺抽煙比吃飯管用,飯做不做就算了,反正朱艷艷瞧不起他做的飯,她情愿到樓下吃快餐也不碰他做的飯。
爸,做好飯沒有?我的肚皮打鼓了。朱艷艷伸著懶腰走進廚房。老根趕忙扔掉手中燒了一半的煙蒂,啪地打著了煤氣爐。別急,別急,十分鐘有飯開。他操著比爐火還要灼熱的聲音,干勁十足地將鍋頭弄得賊響。朱艷艷撇著嘴巴,摸摸肚皮不滿地走了出去。老根捋高衣袖,擰開水龍頭,嘩啦……水龍頭樂得直唱歌,老根從來沒有聽過這般美妙的歌聲。
老根興沖沖地端出一碟鹽水油菜和一碟加熱過的叉燒。朱艷艷趴在飯桌上修指甲,她掃了兩眼一紅一綠的兩碟東西,頭又低下去,一心一意修她的指甲。老根夾起幾根油菜塞滿朱艷艷的飯碗。吃呀!他堆著一臉笑容說。爸,你每天中午就吃這個?朱艷艷連筷子頭也沒動一下。嗯。老根一邊臉埋進了飯碗,兩腮鼓脹脹的,他吞咽著飯團,點頭應答。歇一會,老根才醒覺朱艷艷話中的意思,他蠻認真地說,現在的人都愛講養生,飲食清淡些,身體也會健康些。來,吃呀。剛才不是說肚餓嗎?老根又夾起一塊叉燒塞入朱艷艷的飯碗里。餓過頭,吃不下了。朱艷艷將飯碗向老根這邊一推,一臉的怨氣。下個月選拔大賽就要開始了,我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不參加算了,免得被人笑話。老根被什么狠狠蜇了一下,他遲疑地放下手中的飯碗,問,買件像樣的衣服要多少錢?起碼這個。朱艷艷舉起了兩個指頭。200元?明天我到銀行取。爸,別花心機了,200元買條裝飾的圍巾就差不多。朱艷艷失望地站起身,像是一單生意泡了湯,無精打采地蹬著高跟鞋走出了門。老根望著一紅一綠的兩碟東西,食欲寡然地坐著,成了一尊發呆的雕像。
老根忘記了是在哪一年第一次見到朱艷艷的,反正那個時候朱艷艷還不到8歲,梳著兩條翹得老高的牛角辮,辮子上綁兩只粉紅色的蝴蝶結,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他。如果不是因為朱艷艷的扁鼻梁跟他的長得一模一樣,當初他才不會那樣輕易便宜了朱小玉。他幾輩子都不會原諒朱小玉這個自私貪婪的女人,竟然為了一個進城戶口就背叛了他,當他是垃圾隨手拋掉。
相隔多年,朱小玉好像換了另一個人。印象中的朱小玉是個整天愛笑的胖嘟嘟的女孩子,牙齒長得不太齊整,一笑就露出兩只老虎牙,嬌俏可人的樣子。老根打量了半天才認出是她。你不是嫁去了B城嗎?老根的喉嚨涌上一口痰,他咕嚕著吞回肚里去。朱小玉紅著眼眶,用手指點了一下朱艷艷的腦門說,還不是被她累了,拖著這個油瓶,我嫁豬嫁狗人家都嫌,我實在是找不到法子才來找你的,你自己播的種你自己來收,我管不上了。朱小玉說得又急又快,老根的腦筋還未轉過彎,朱小玉扭轉屁股沖出了門口。老根想追,雙腳又不聽使,像生了根釘在那里。朱艷艷歪著頭,看猴子似的瞅著他,一雙大眼睛像兩潭清澈的泉水,老根在泉水的倒影里看到自己那張變了形的臉。喂,我餓了。朱艷艷提高嗓子說。老根裝作沒聽到,他腦子亂糟糟的一團麻。爸,你聽見了嗎?我餓了,我想吃瘦肉云吞面。朱艷艷放低了聲音,可憐兮兮地撥弄著辮子。老根心頭被火燙了一下,他手足無措地轉了一個圈。哦,云吞面是嗎?我出街口給你買回來。爸,記得是瘦肉云吞面,要加蔥花……老根的兩只耳朵響著朱艷艷清脆動聽的童音。
世間上哪有這樣做父親的?回想這么多年來一個單身男人受盡白眼,嘗盡沒有女人服侍的滋味,老根委屈得像個孩子。他躲回房間擦了一陣眼淚,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是朱小玉一手做成的。當年朱小玉無緣無故來找他,無緣無故送來一個拖累人的“油瓶”,一下子就將漂亮的會計員嚇跑了,毀掉了他老根一生的幸福。
2
幫我提2000元出來。老根按密碼的手指顫抖了幾下,按了三次才把密碼對上了。先生,你的存款不多了。服務臺的小姐提醒他。老根揣著縮了水的銀行存折,覺得輕飄飄的。自從朱艷艷輟學去參加了模特兒培訓班,他幾十年省吃儉用積存起來的錢就像流水一樣有去無回頭。
朱艷艷天生是塊當模特兒的料。她高挑性感的身材,隨便往街上一站,過路的行人都發出一陣羨慕的驚嘆。可惜她繼承了老根的扁鼻梁,像一只大青蛙趴在臉上。朱艷艷說她終身奮斗的目標就是賺錢來改造她的扁鼻梁。她這話是專對老根說的,好像扁鼻梁是老根故意造成一樣,她對老根所有的怨氣和不滿都是因這個扁鼻梁而起的。老根每次照鏡子,久久地望著自己的扁鼻梁出神,他真想一刀就將它割掉。老根越想越后悔,為什么當年他那樣沖動地制造了朱艷艷,真是一失足成了千古恨呵。那次的沖動不但給朱艷艷留下終生的遺憾,也給自己留下終生的遺憾。如果不是朱艷艷突然冒出來,他老根就娶了漂亮的會計員,說不定有了一個不用整日花錢買時裝和化妝品的兒子,那樣他的銀行存折就不會一天天地縮水了。奇怪的是,那次的沖動想起來又有點甜蜜,老根一生人也只有那么一次甜蜜。會計員熱情大方,老根只感到滿意,就像幫小姑娘買了一袋子叉燒那種感覺。
朱艷艷從老根手中接過一沓厚厚的鈔票,眉頭挑了幾下,一聲不響塞進了手袋。遲些我還給你。朱艷艷臨出門時爆出一句。老根聽了像吞下一只硬邦邦的凍饅頭。老根的屁股重重摔落在褪色的沙發上,一只手撐住額頭。他的頭痛病無端端又發作了。人人都說金錢是萬能的,在老根眼里,金錢算個屁?厚厚實實的一沓鈔票,連朱艷艷一個微笑都換不到。老根實在是想不通啊。老根有著太多的事情想不通了,這是他的頭痛病發作的根源。老根看過不少醫生,吃過不少中藥,可到底治不好一個簡單的頭痛病,那些吃狗屁的醫生!老根覺得自己越來越粗野無禮,說臟話,罵粗口,擤鼻涕,吐口痰,如果以前朱小玉知道他老根是這樣的一個人,她就不會給他機會制造朱艷艷了。老根一想到朱小玉,頭就不痛了。最近他經常想到朱小玉,凡是跟朱小玉有關的他都希望能記得起來。這是他的一個秘方,比醫生那些名貴的中藥有效得多。
記憶中的朱小玉當然不是現在這個招人討厭的模樣,她俏皮的話兒就像唱歌一樣好聽。第一次聽朱小玉唱歌,是在宣傳隊組織的文藝晚會上。朱小玉剛剛從大江公社調過來,她膽子夠大,其他的人開始扭扭捏捏,始終不敢上臺表演,是朱小玉第一個挺高胸脯走上用竹竿搭成的舞臺,放開喉嚨清唱了一首《擔泥歌》。朱小玉的聲音又清又亮,不用揚聲器也傳出了好幾里遠。這首歌是老根寫的詞,一曲完畢,臺下響起一陣放鞭炮似的掌聲。朱小玉高興地朝老根這邊掃了幾眼。老根只覺得耳根一陣發熱,他按住怦怦亂跳的胸口,像賊一樣鉆出了人群。
自從朱小玉上臺亮了相,宣傳隊的文藝氣氛活躍了很多,老根便有了發揮的機會。當過幾年教師的他有點文學的根底,隨口就能哼出幾句有模有樣的歌詞來。
3
老根無意中看到朱艷艷上了電視。朱艷艷沒拿到名次,卻出了名。評委充分肯定了朱艷艷標準的身材,以及她那種天生的模特兒氣質。她走的每一步都體現了東方女性那種健康、高貴、穩重的美。遺憾的是朱艷艷魔鬼的身材沒能配上一副天使的臉孔,朱艷艷的失敗是你老根一手造成的。老根透過屏幕也能清清楚楚見到朱艷艷眼中藏著對他的怨恨。老根沖進衛生間,他在鏡子前反復端詳著他的大鼻子,覺得大鼻子其實也不難看。那些評委太不專業了,操他媽的!
爸,我回來了。朱艷艷提著一袋時裝一陣春風似的吹了進來。老根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朱小玉落選了還一臉的春風得意?老根絞盡腦汁想說幾句安慰的話,舌頭卻打成結,要說的話堵在喉嚨里,像卡住了一根魚骨。爸,我們出去吃一頓。朱艷艷陽光一樣爽朗的聲音讓老根有點受寵若驚。太陽從西邊升起了?
老根坐在二十層高的旋轉餐廳里,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他猜測不出朱艷艷的真實心情。有些人受了刺激,總會做出一些跟意志相反的事情來。朱艷艷今日反常的表現弄得老根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她不會打算從這里跳下去吧?老根越想越膽戰心驚。前幾天他從報紙上看到了一則可怕的新聞:一個15歲的中學生因為她的明星偶像死了,一時看不開從家里8樓跳了下去。現在的年輕人為什么這樣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呀。想起他年輕時的那個年代,老根心底涌起了一股熱騰騰的感覺,像餐桌上那碗冒煙的生魚湯。
年輕的老根干什么都起勁,原因是朱小玉一見到他就像一朵盛開的向陽花,散發出迷人的芳香。一晚他跟朱小玉在堤壩散步,饑餓的蚊子將朱小玉咬得沒了興致。兩人有點不情愿地往回走,走到芭蕉林邊,朱小玉說,好急!彎腰鉆進了芭蕉林。老根渾身沾滿了螞蟻,他側起耳朵,聽到一陣清脆的“嘩啦啦”的流水聲,像一條歡快的溪流。老根閉上眼,自我陶醉地欣賞了一陣子。救命啊!芭蕉林里的朱小玉發出一聲驚叫。老根彎腰拼命往里面鉆,冷不防跟朱小玉撞個滿懷,兩個人摟得緊緊的。叫什么?老根氣喘喘地問。憋得慌,想叫!朱小玉一團火似的燒著了,老根覺得自己轉眼就化作了一縷輕煙。
爸,發什么愣?飯菜都涼了。朱艷艷用手在老根面前晃了晃。
你媽最近怎么啦?老根精神恍惚地問。
問她干啥?你還惦著她嗎?朱艷艷丟下筷子。
好了,吃飽了!朱艷艷用紙巾抹了抹嘴角,舉手一揚說,小姐,埋單。老根想阻止朱艷艷付錢。朱艷艷從錢包里挑出三張大鈔票,一點也不手軟。然后又拿出一沓厚厚的人民幣說,爸,這2000元還你。老根接過來,覺得腰桿被重重壓彎了一下。
回去的路上,老根將車子騎得飛快,好像背后有人追尾。行到半路,聽見悶響一聲,車胎爆了。這車子用了幾年,才頭一次爆胎,老根嘴里實在吐不出罵鳥的話來。反正家離這兒近,用不著心急。老根推著車子慢吞吞地走。平時騎車,對街邊的擺賣留意不上,今日倒開開眼界。他看到不少人蹲在街邊叫賣,攤子上擺著的是一些五顏六色的玩意,是年輕人套在手機上的裝飾品。老根停好車子,彎低腰瞧個清楚。想買什么?隨便看看。擺攤子的女人熱情地說。朱小玉?老根慌得轉身就跑。喂,你的車子!朱小玉叫住他。老根只得硬著頭皮往回走。你跑什么?我又不會吃了你。朱小玉一臉委屈。我早就被你吃掉了。老根苦著臉說。朱小玉撲哧一聲笑了。
我去看看艷艷。朱小玉將玩意用袋子裝好放進了老根的車籃子。兩個人挨著肩在街上走,老根心底涌上一種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滋味。艷艷她還胡鬧嗎?朱小玉輕聲問。還好。老根悶著聲音答。都是我累了你。朱小玉哽咽著聲,拿手背抹眼。瞧你,都幾十歲人了。老根放柔了聲。
兩個人似乎再也找不出話來了。老根將車子交給修理鋪的陳伯,把家里的鑰匙交給朱小玉。你先上去,我去市場買些好吃的。朱小玉紅著雙眼,接過鑰匙,握緊。謝謝。老根說不用謝。兩口子這么客氣?修理鋪的陳伯自作聰明地說。
這一頓飯吃得有點艱難。朱艷艷賴在床上不起來。艷艷,給你媽一點面子。老根壓低聲音說。她要面子當年就不會丟下我一扭屁股就跑了。朱艷艷尖銳的聲音嚇了老根一跳。別讓你媽聽見,事情過去了,還計較那么多干嗎。你媽現在的日子不好過呀。我的日子就好過嗎?你別看我好像很風光,其實我……算了,說了你也不懂,你同情她你自己去招呼她,不要來煩我。
艷艷不舒服,我們吃吧。老根夾起一塊肉塞進嘴里。她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朱小玉也夾起一塊肉塞進嘴里。
你的女人剛進門的?修理鋪的陳伯咕嚕嚕吸了幾口水筒煙,瞇起雙眼好奇地問。老根點著一根煙,噴了一口霧,沒有答他。我說老根呀,女人真是一塊寶。我活了大半輩子才討了個婆娘,才懂得什么叫享受哩。前些日子,我的女人吵著要回鄉下,她說喜歡在家里種田,不喜歡跟我在城里混。我想清楚了,回鄉下過神仙的日子,好過在這里挨一輩子。陳伯心滿意足地吸了一大口煙,臉上的皺紋隨著煙霧一路吹開去。老根你也不要太委屈了自己,人嘛,就是這么回事。
就是怎么回事?老根迷迷糊糊地吐著煙霧。他倒羨慕陳伯。陳伯身邊有個相依為命的老伴。他老根有個啥?工作沒了,女兒天天向外飛,他老根除了手頭上的香煙,就什么也沒有了。
你的女人看樣子像外地人,別人都說外地的女人勤快,愛打理家務事,看來你有福了。陳伯手腳麻利地拆開車輪內胎,換了一條新的進去。她有孩子嗎?如果是拖三帶四的你就要考慮清楚,其實,有些外地的女人是很狡猾的,老根你要留神呀。
你說朱小玉嗎?老根有些樂了。這個女人比狐貍還要狡猾,她懂戲弄男人哩。
你傻了?這樣的女人也窩在家里?豈不是拿石頭砸自己的腳?陳伯抬了一下車子的屁股。好了,這車子又用得上幾年了。
女人管什么用?這車子好得多了。老根摸著車子說。
話不能這樣說,看哪一種女人。我家那個簡直沒得說,為了她我連這個守了十幾年的檔口都不要了。老根你幫我留個眼,看誰愿意把這檔口盤下來,雖然不值幾個錢,可有人管著我就心安一點。話說回來,你反正閑著,不如干脆把這檔口盤下來,心里頭好有個寄托呀。修自行車這玩意是眼見功夫,憑你老根的本事,這小玩意還難得倒你嗎?
陳伯歇了一會氣,又苦著臉說這可是我的命根子,心里舍不得呀。
舍不得就守著它一輩子,得了吧?一個黑瘦的女人拎著飯盒風風火火地走到陳伯面前,將飯盒往陳伯懷里一塞。昨晚說得美,今個兒又變了主意,我看你這個老頭子不是真心想跟俺過日子,我明天就回鄉下去。女人說著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皮,背對著陳伯發脾氣。陳伯慌了說,我老陳說話算數,咱們一起回鄉下去,騙你是豬。女人馬上轉過身朝著陳伯咧開嘴笑。這就對了嘛,那個錢,咱不稀罕。
女人揭開飯盒,老根聞到咸魚蒸茄子的味道,他忍不住咽起了口水。他想起昨晚那頓飯,雖然有魚有肉,吃得卻沒滋沒味的。老根始終想不透到底缺了些什么,現在想來缺的就是這種普通平凡的情調吧。老根擦一下眼睛,將身子轉向一邊。小心吃,別哽著。女人的聲音細細軟軟,聽起來暖心暖肺。老根腦海中浮現出一張神色黯淡的臉孔。說實話,他對朱小玉恨不起來,盡管他曾經對她恨之入骨。
老根對修自行車這玩意感覺挺有趣,他每天蹲在檔口擺弄破車子,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朱艷艷每次經過檔口,眼尾也不掃老根一眼。滿手油污的老根望著朱艷艷的背影,心里頭的滿足感像秋風掃落葉,頓時空了。
朱艷艷參加了模特兒選拔大賽后,手頭就變得闊綽了。老根見她沒個正經的工作,不知她的錢從哪兒來的。老根想來想去,最后竟想歪了。朱艷艷的生活日夜顛倒,八成是去了那些歌舞廳之類的地方胡混。朱艷艷自小爭強好勝,這次大賽落選一定打擊了她的自尊心,她就算四處胡混,老根也不覺得奇怪。但老根放不下心來,他不能眼白白看著自己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就這樣糊里糊涂地踩下火坑,他要救他惟一的女兒。有一晚等朱艷艷噴滿一身香水出了門,老根貓手貓腳地跟在后頭。奇怪的是朱艷艷到達的目的地并不是什么卡拉OK之類的娛樂場所,老根做夢也想不到,朱艷艷扭著腰肢走進了一間“鄧齊放畫室”。
老根站在門口遲疑了十幾分鐘,不知道進不進去好。看門口的小姐陰著臉色看他,當他是個賊似的。老根下定決心進去看個究竟,卻被小姐一手攔住。對不起,不準閑人進去打擾。我是閑人嗎?老根冒火了。我來找我的女兒,剛才我親眼見她走進去的。那小姐也不客氣,將細腰一挺說,不管你是誰,這個時候是絕對不能進去的,麻煩你一陣再來。好男不與女斗,老根心里雖然焦急,也纏不過牙尖嘴利的小姐。
天橋上擺著幾檔賣水果的小攤子。老根隨便買了一斤荔枝,蹲在攤子旁邊一邊剝荔枝一邊看牢鄧齊放畫室門口。喂,老兄,你在這里蹲了半天,荔枝早就吃完了,你還不走?擺攤子的男人不耐煩地說。這個地方是你的嗎?老根動起氣來,雙手叉腰想要打架的樣子。你兇什么?隨便說說罷了。男人扭轉臉不理他。老根轉過神來,見鄧齊放畫苑大門已經關上了。剛才分了心,不知道朱艷艷走了沒有。老根趕緊蹬上自行車,飛快趕回家里。等了一整晚,不見朱艷艷回來,老根越想越害怕。朱艷艷一向放蕩不羈,她不會真的在外邊混了吧。老根在朱艷艷的房間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朱艷艷拖著疲憊的腳步回來了。你干了些什么啦?老根血紅了眼珠喊。朱艷艷愛理不理地白了他一眼。爸,你不是跟蹤我吧?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理解我的感受嗎?拜托了,以后請不要讓我難堪。朱艷艷說完轉身又走了出去。老根心中的怒火一個勁兒沖上腦門,他一拳捶在鐵門上。你這個不要臉的……老根啞了,他的嘴仿佛被人一手捂住,后面的話就斷了。朱小玉手中拎著一個大袋站在門口,她搖著手中那袋東西說,有魚有肉,咱倆吃上一頓。
你自己吃個飽!老根一口氣沖回房間,將臉埋進枕頭,失聲哭了出來。誰說男人的眼淚比鮮血還要寶貴?全是廢話。除非那個男人未到傷心的時候,又或者是他自欺欺人,故意掩飾內心的脆弱。當初你朱小玉甩我離開A城的時候,我老根一個人躲在芭蕉林里頭哭了整整一夜。這些事情有誰知道?你們知道我心里頭想的是什么嗎?我什么也不想,我只想……
你只想她快樂,是嗎?朱小玉沾滿一身油煙味走到老根身邊,像個慈母摸了摸他的頭。
4
鄧齊放畫室亂七八糟的,老根腳踏進去卻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水味。還畫室呢,倒挺會享受。老根嘀咕著,一屁股陷入墻角那張棗紅色的沙發上,點了一根煙。
老根坐得久了,隨手掀起畫架上的一塊綢布,見是一幅裸體畫,趕快放下綢布,坐不住了。一個渾身沾染顏料的小伙子走進來,把那幅畫搬了出去,他邋邋遢遢的樣子有點像只流浪狗。老根等半天也不見朱艷艷,也沒人招呼他。最后,他自個感到呆不下去了,抬腳就走了。
朱小玉搬到了老根對面的一座舊樓房,她說是為了方便給老根送飯。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毫無表情,眼睛呆滯,老根聽了像咽下了一塊冰,心里頭冷了半天。朱小玉以前最愛笑,笑如花,老根看了心里就樂,樂得整晚睡不著覺。如今的朱小玉是一朵凋謝了的殘花,一點兒也看不上眼。
老根踏上樓梯口,見到朱小玉扛著一瓶煤氣吃力地向上爬,兩根小腿直打顫,老根看了心里也直打顫。讓我來,這粗重活不是女人干的。老根搶上前,一把將煤氣瓶扛在自己的肩上,踏著大步蹬上樓去。喂,慢點兒,小心。朱小玉在后面叫得緊。老根偏不管,他喜歡甩她的感覺,她越緊張他越解恨。
辛苦你了。朱小玉遞過來一條毛巾,臉上掛著一朵殘花,老根轉過臉去,一眼也不看她。艷艷搬走了,你去找她一下,這丫頭不要臉。老根還想說些什么,卻見到朱艷艷睡眼惺忪地從房間走出來,她一眼也不看老根就走進了衛生間。她說還沒有找到地方,暫時住我這兒。朱小玉勉強地笑了笑。你好好管教她。老根摔掉毛巾,大踏步走了出去。他走下樓梯的時候雙腿莫名其妙地打起顫來,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很多。前輩子欠了她們的。老根自個兒罵了自個兒。
修理鋪的生意格外好,老根整天忙得不可開交,他覺得這樣的生活比在單位里輕松多了,起碼不用看別人的臉色。修車的樂趣是老根慢慢體味出來的。左鄰右舍的老頭子和老婆子都知道老根是個有文化的人,平時無論大事小事總是喜歡向他傾訴,漸漸的,他們就相互稔熟了。每天開工,老根第一時間擺好幾張藤椅,像在家里迎接客人一樣。老根一邊修自行車一邊跟他們聊天,一整天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朱小玉終于學會了做咸魚蒸茄子這道菜,老根也終于嘗到了有滋有味的飯菜。
下午送飯的時候朱小玉沒有像往常一樣放下飯盒轉身就走,她一聲不響地站在老根面前,眼眶浸滿眼淚。有話直說嘛。老根遞過去一張紙巾。艷艷進了醫院。朱小玉的眼淚隨著話兒一起涌了出來。啥事?老根冷冷地問。被車撞了一下,流產了,她失血過多,可能有危險。她胡混到這個地步?老根的心頭冒起了一團怒火。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怪不得她。朱小玉拖著哭腔說。你混蛋。老根咆哮一聲。嚇得朱小玉立刻啞了嘴巴。
病房里頭擺著一個大花籃,鮮艷奪目的紅玫瑰散發出醉人的幽香,給蒼白的病房增添了絲絲生氣。老根一眼看見在鄧齊放畫室里見過的那個像只流浪狗模樣的男孩坐在床邊,他緊握著朱艷艷的手,見老根進來也沒松開。老根轉頭看一眼朱小玉,見她的眼神更加呆滯了,臉上的殘花褪盡了最后一點兒光彩。
老根用力握一下朱小玉冰涼的手。他覺得自己成了一棵枯萎的大樹,搖搖欲墜……
責 編:謝荔翔
題 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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