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里水洛金礦應該是此次穿越途中惟一一個有小賣部的村子了,我們的馬隊停經這里補充一些飲料。木里產金,當年洛克的文章中就描述過“木里是個非常富庶的地方,因為水洛河里蘊藏有金子,給喇嘛寺廟帶來源源不斷的財政收入。喇嘛王給予四個大喇嘛令人嫉妒的特權,只有經他們允許,才能夠采集和淘洗河中蘊藏的金礦資源……”而木里王贈送給洛克的禮品之一,就是個金碗。這段水洛河富含金沙,聚集了不少前來淘金的人。從木里到水洛的車上我們遇到一個曾經的淘金人,但由于投入太大,收不回成本,如今改給其他淘金人出租挖掘機了。
出了金礦就在半山腰的小路上穿行。河流將峽谷深深切割,高原5月的山脈還是一片暗色,馬隊過處塵土飛揚,一路無語,寂靜的谷地間只有雜沓的蹄聲紛至,正午陽光在頭頂上旋舞,灼熱的空氣像頑石樣哽塞在喉頭。
經過幾個藏族小村落,都是典型的藏族建筑,木門被雕畫得五顏六色,高墻上洞開的小窗被環涂上黑色的邊框,又顯得如此冷峻。雖然這里不通公路,但都未尋見馬的蹤跡,只是山路上不時隨著發動機的嗡嗡迎面沖來輛摩托車,當地人更多地使用了現代的交通工具。木里曾是茶馬古道重要的一站,可如今被新拓的道路逼到山地盡頭的馬幫身影已經命定地消失了,只在許多個充滿往日回音的黃昏幻化為一種隱約的旋律。
腦子像患腸扭結的馬腸子,亂糟糟的,直至隨著轟轟的水聲來到白水河邊。白水河源于巖層深部的溶洞,呈乳白色,也被稱做“牛奶河”,宛如一根潔白的哈達飄蕩在貢嘎山腳下。眼前的河水豐潤清澈,從遠方山谷中奔流而來,沉穩地撞擊著河里的巖石,激起陣陣白浪,映襯著碧空的通透。在河邊蔥郁的林中小憩,腦子和心靈都頓時打開了混沌,如河水般透徹清冽起來。
傍晚時分我們到達了大山深處不通公路的藏族小村莊呷洛。生機四溢的青稞田在山坡上高低錯落有致地鋪陳開來,隨著天上棉花糖般的云朵變幻所投射下的疏密光影。呈現出深淺不一的綠:碧綠、翠綠、黛綠、墨綠、嫩綠、青綠……立馬于斜陽下的半山,面對充滿如此隱秘氣息的田園村舍,那個叫“香巴拉”的古老王國不時呈現于我心。
“那天晚上,睡在帳篷里,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中我又回到了那片被高山環抱的童話之地——木里,我還夢見中世紀的黃金與富庶,夢見涂著黃油的羊肉和松枝火把,一切都是那樣的安逸,舒適與美好。”這是美籍奧地利學者約瑟夫·洛克博士對他的朋友所描述的木里王國。木里在外界的傳說中一直是神秘的,人們愿意把它看做是“香巴拉”。
在藏傳佛教經典《大藏經》中,有“香巴拉”一詞。里面說,香巴拉王國隱藏于西藏北方的雪山之中,整個王國被雪山環繞,八個蓮花瓣狀的區域與城市是人們的居處,中央又有雪山內環卡拉巴王宮,是香巴拉王國國王的住處。

其實“香巴拉”究竟在哪里并不重要,對我來說只是一種心境,不執不迷,無欲、塔可夫斯基在其作品《多愁》中表達了一種永生永世揮之不去的鄉愁:“真正的鄉愁,有時是即便坐在自家的門檻上,也依舊在四處流浪。真正的鄉愁并非地域上的情境,而是那種與內心的渴念之事物無法觸及的不滿足感,是一種本然者不在場的狀態?!币磺性谟谛木?,心安處即香巴拉。
幻美甘泉
呷洛查理家是很典型的藏居,一進屋差點和
頭牛撞個滿懷,一層住牲口,二層住人,小心避開正道上的新鮮牛糞,我們把行李扛到二樓?;鹛恋捏艋鹫槔淼睦掀湃缤貐^的大多數婦女一樣,緘默,勤快,忙著為我們燒水打酥油茶。查理確是他的藏族名字,身份證上的全名是“瓜奶查理”,我總感覺他的老婆應該叫“蘇珊娜”?;鹛帘澈蟮哪緮R架上掛了一桿長槍,這是查理年輕時候打獵用的,據說那時山上能打到很多獐子,現在政府禁獵了,過去的時光如篝火上的青煙一般飄散,這桿長槍只能作為一種紀念懸于孤僻的角落。
院子里養了兩匹馬,是他從瀘沽湖那邊買回來的。一匹是棕色馬,肚子很大,一匹是灰色馬,比較精干,看上去很像小張馬場的那匹“耗子皮”,只是要小上兩號?!昂淖悠ぁ焙髞沓蔀榱宋业淖T,它的名字叫“熱阿巴”,是一匹小兒馬。
第二天查理建議我們前往距離村子騎馬兩三個小時遠的“神仙洞”一探。這是我們計劃外的旅程,但出于對呷洛的流連,我們也愿意在這附近多盤桓一天。不過當我們置身于神仙洞周邊成排的瀑布時,感覺確實不虛此行。
無數的水柱從頂端傾瀉下來,在河道上匯聚成閃亮的溪流,篩過茂密樹葉的陽光墜落在水瀑和青石的表面上,濕潤的水氣在樹干問游動。水柱和青石接觸的地方,無數水珠在四處自由飛濺,有的地方還形成了小股的彩虹。查理說在特殊的季節,能看到綿延數米成排的大彩虹。
翻越埡口
馬道在潮濕的原始森林里盤旋上升,樹間漏下疏密的光影掠過坐騎熱阿巴的額頭,前額的鬃毛隨著登攀的腳步一步一顫,小馬此時顯出了它在山地的優勢,步伐沉穩有力,耐力極佳。
海拔升到了三千多米,冷杉林中成片的高山杜鵑怒放,每個粉紅色的花苞中有十幾朵小花呈球形開放,在馬背上可以用手輕觸到柔軟的葉片,不忍摘取。林中有自然腐朽倒塌的樹木,也有人為砍伐倒塌的樹木,許多粗大的樹干囿于交通的限制,無法運出去,就只能被丟棄在地上,新鮮的巨大斷面裸露在溫潤的空氣中,看上去很是令人心痛。
原始森林中的土地很潮濕,馬隊走過后,留下一串串清晰的蹄印。苔蘚與松脂的氣息清香怡人。查理和嘎多體力極好,徒步上山也不喘氣,在林中跑上跑下大聲地吆喝騾馬。悠閑的時候就在后面唱起藏族山歌,悠遠的調子和山中樹木泥土花瓣的清新氣息融為一體,我和他們之間的惟一阻隔只是午后一道飄滿浮塵的陽光的幕簾。
嘎多的歌聲細嫩高亢,好似一個清純的女聲。他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父親雙目失明,全家幾乎就只指望他的收入了。那些塵土抱不住一個孩子孱弱而孤獨的身影,充塞在他腦中的已不是學校灌輸的種種有用無用的思想,而是水,酥油,失明的父親等這些實在的字眼,如水珠般從晴朗的長天瀉入胸中,激起回響。也許只有他在放歌的時候,能暫時忘卻生活的艱辛。
遮天蔽日的森林漸走漸亮,我知道距離山脊越來越近了,可當夏諾多吉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還是讓人感覺有些猝不及防。雪峰在藍天下顯出威嚴的身形,頂部積雪被云朵投下的陰影遮蓋。
夏諾多吉,仙乃日,央邁勇是守護亞丁藏民的守護神山,北峰仙乃日意為“觀世音菩薩”(6032米),南峰央邁勇“文殊菩薩”(5958米)、東峰夏諾多吉“金剛手菩薩”(5958米),據說若藏民能夠朝拜三次神山,便能實現今生之所愿。
沿著山脊上的羊腸小道前行,一邊是山體,一邊是深深凹陷的峽谷,谷底有還未化凍的冰河蜿蜒。眼前的道路忽而清晰忽而又顯得搖擺不定,道路不過是一只神秘巨手隨手舞弄的帶子罷了,只是因為泥土與碎石飄忽得不那么舒緩罷了。
晚上的宿營地是一個小小的牧場,靠近樹林的背風處搭了一個放牧人用的牛棚。風雪肆虐了幾個小時后依然未止,不過小兒馬熱阿巴顯得很興奮,在積雪的牧場上撒歡兒。遠山的松林全被白雪覆蓋,夕陽在遠處積雪的山坡上留下最后一抹余暉。查理很擔心天氣狀況,我們即將翻越4900米的埡口,他很擔心如果雪一直不停翻越埡口會很困難。周圍挖蟲草的藏民看到有炊煙也過來串門,大家圍著篝火聊天,煮飯,氣氛輕松愉快。沒有和查理聊得很深入,但我相信馬隊的漢子總有許多激動人心的故事深藏心底。每當靜靜默對一段水流,一角晴空,一團篝火,那些引人遐思的回憶便涌上心頭,它們把神秘的力量重新灌入疲乏的身體,使它們能夠滿懷熱情與信心投入早晨澄明清新的大氣,踏上露水濕潤的道路,驛鈴蕩開,目光的斜瀑溢滿山峽。在黯淡的火光中想一陣子心事,白日積攢下來的困倦襲來,在帳篷中合眼后,還仿佛聞到馬汗,煙灰的味道,和營地邊的樹林里清新的松脂香混在一起。
早晨風中的清新濕潤被陽光慢慢烘烤干凈了,滿眼翠綠上閃爍申說著刺目的金屬光芒,遠山的脈跡愈益清晰。
連續兩夜,我們都躺在澄明的大氣里。夜里睜開眼以為天亮了,鉆出帳篷,原來是月光。月亮第一次刺痛了我的眼,如此明亮,周邊的牧場一片潔白。
最后一天翻越埡口前我們遭遇了冰雹的襲擊,當時沒有任何遮掩,砸在腿上生疼。滿山的黑牦牛在冰雹中可是泰然若定,跟我們面面相覷。埡口將近五千米,上面布滿祈福的經幡和代表若干心愿的瑪尼堆。在埡口上還能看到仙乃日雪山頂端的光影流動,如夢如幻。直對央邁勇神山的山坡上有個小牛棚,我們在這里午餐,等待云霧散去。一兩個小時后,山形漸顯,連下面龐大的扇形冰川都顯露無遺。待繞過山的另一例,天空更晴朗了,夏諾多吉帶著蒸騰在山頂的云霧,也顯現在藍天下。至此我們完整地看到了稻城的三座神山。查理說我們運氣算是相當好的。
最后一天的風景按理說是最壯麗的,但我們的感覺反而比較淡然。也許事情總是這樣,過程永遠比結果重要。此行我們認為最值得的經歷是認識了查理,我們互相留了聯系方法,他們村沒有電話,我們只有等待他有機會給我們打來。我在想,如果在某個意外的時間我們在喧囂的北京城里接到查理的電話,是否還會記得這個心像大山一樣沉默,身板像大地一樣堅定執著的馱腳漢呢?是否還會記得那些走過的崎嶇的馬道,那些蜿蜒的河流,云霧中的雪山,那草尖上輕輕掠過的風,那曠野中燦爛陽光的普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