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玉”賞析（上）

“春水玉”是以“海東青(鶻)捕捉天鵝(雁)”為題材構圖，反映我國北方少數民族春獵生活內容的一類造型別致、工藝精美的裝飾玉。“春水玉”濫觴于金，流行于金、元之際，式微于明代，以構圖取材于金代女真族春水狩獵捕鵝活動而得名，其淵源可追溯至更早的遼代契丹族傳統(tǒng)游牧狩獵生活中的“春捺缽”習俗。“春水玉”組圖特色鮮明，情節(jié)刻畫形神兼?zhèn)洌褡良挤ň科媲桑昂笱葑兙€索清晰而自成一系，是金、元時期精美玉器藝術品中的代表之作和具有典型時代特征的標準斷代器。

一、常見“春水玉”的類別及演變特征

常見的“春水玉”可大致分作以下三類。

A類：構圖簡約，一般以透雕、浮雕、陰線刻技法僅雕琢出“海東青啄天鵝”主題圖案，海東青與天鵝常連接一體，兩者多置于橢圓形或圓形環(huán)托內，也有少量僅雕琢成海東青捕啄天鵝圖案而無環(huán)托或有填襯背景物像者。此類構圖多見于金代“春水玉”形制中，是早期“春水玉”常見的組圖形式。吉林舒蘭小城子鄉(xiāng)金代完顏希尹墓出土兩件形制基本雷同的“海東青啄天鵝”玉條環(huán)(圖1、2)，天鵝展翅引頸奮飛，頭、雙翅碩大，圓眼，嘴微張，曲頸夸張狀細長，身體部分則縮小而不合比例，頸下方雕出團狀卷云以示天鵝在空中飛翔。海東青立于天鵝頭上，昂首后望，體較肥碩，圓眼，尖喙，喙末端為鋒利的彎鉤狀，雙翅伸展，一翅尖下彎按住鵝腦，一爪亦緊踏住鵝腦，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態(tài)。傳世器見于中國文物信息咨詢中心、安徽文物總店收藏的兩件玉條環(huán)(圖3、4)，兩者形制與雕琢工藝雷同，橢圓狀環(huán)托大而肥厚，主題圖案中天鵝軀體肥大、形態(tài)寫實，作昂首曲頸奮力展翅掙扎狀。海東青形體較小，兩爪緊扣住鵝頭，低頭以尖喙啄食鵝腦，由于軀體用力而兩翼外展，羽尾向內側彎勾，十分生動傳神地刻繪出獵殺天鵝的瞬間場景。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一件金代“春水玉”主題圖案外沒有環(huán)托(圖5)，而是直接簡練地雕琢出海東青啄食天鵝的形態(tài)，小小的海東青雙翅彎勾形外展，呈垂直狀緊抓住鵝頭，尖喙已經將鵝腦啄開。天鵝外展的兩翅因力衰而漸趨收縮，因痛苦不堪而曲頸著地，頭部極力垂直上揚，嘴呻吟狀微張，作臨死前的撲地奮力掙扎狀，場面充盈著血腥與死亡的緊張氣氛。元代“春水玉”中偶爾也見上述圖式，如中國文物信息咨詢中心收藏的一件玉飾件(圖6)，周邊圓雕大連珠紋，中部主題物像鏤雕海東青捕鵝，海東青形體較大，兩足踏住鵝頭意欲啄食其腦，鵝與海東青羽翼均以平行陰刻線雕琢。中國文物信息咨詢中心收藏一件元代玉帶穿(圖7)，正面也浮雕一組簡約的海東青捕鵝圖式。明代玉器佩飾件中此類構圖見于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一件玉飾件(圖8)，半月形環(huán)托內雕琢一形體碩大的大雁，海東青兩爪緊抓住大雁頸部，尖喙深深地啄入雁腦中，大雁兩翅外展，曲頸奮力上揚作垂死掙扎狀。湖北鐘祥梁莊王明代墓出土一件“海東青啄鵝”圖式的玉帶鉤(圖9)，僅簡約雕琢兩禽形態(tài)而無其他裝飾物像出現(xiàn)。因多為模仿前代之作，此期“春水玉”罕有如金、元之際同類器圖式之“形”、“神”兼?zhèn)湔摺?/p>

B類：構圖繁縟生動，以浮雕、鏤空、透雕、陰線刻等多種技法雕琢出正面微弧凸的主題圖案，背面多有圓雕狀環(huán)托。主題圖案中以“海東青捕鵝”(海東青回望或向下俯沖捕捉天鵝，天鵝低首引頸鉆伏荷蓮或水草下躲避)或“海東青啄鵝”(海東青已捕獲天鵝，兩者連為一體，多作海東青雙爪緊捉鵝頭，啄食鵝腦的圖式)為“核心物像”，但較A類圖式增加了繁盛茂密的荷葉、蓮花、蘆葦、水草及水波紋等環(huán)境物像景觀，擴大了海東青捕捉天鵝的視覺立體空間，細化豐富了“春獵”活動的情節(jié)內容，給觀者留下了更為生動直觀的印象和想象回味的余地。此類“春水玉”主要出現(xiàn)、流行于元代，其“核心物像”反映的內容雖相同，但每幅圖的情節(jié)細部變化卻千差萬別，極少見完全雷同者，可視為“春水玉”中最有風采神韻的一類。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一件元代玉嵌件(圖10)，形制略似長方體，外周以碩大13顆連珠紋構成環(huán)托，中部凸雕海東青捕鵝的主題圖像，上方天空中形體較小的海東青彎勾狀尖喙，細長尾，正展翅向下方天鵝頭的位置疾速垂直俯沖，下部體態(tài)肥碩的天鵝為避海東青獵殺也急速垂直迫降水面，長而粗壯的頭頸部已鉆穿于水草下，畫面彌漫著生死角逐的肅殺之氣，鵝與海東青體表均以細陰刻線刻繪羽翼。中國文物信息咨詢中心收藏的一件元代玉爐頂(圖11)，其鏤空雕琢的“海東青俯沖捕鵝”與故宮玉嵌件構圖特征一致，只是因爐頂形制及體量的特殊限制而打磨略顯粗糙。中國文物信息中心收藏的另一件元代海東青捕鵝玉條環(huán)圖案中(圖12)，上方緩慢飛翔的海東青正注視著下方恐慌鉆穿荷蓮躲藏的天鵝頭部，似在選擇獵殺的時機與攻擊的準確部位。成都利民巷窖藏坑出土的元代玉帶扣(圖13)、江蘇無錫元代錢裕夫婦合葬墓出土玉條環(huán)(圖14)，主題圖案亦鏤空透雕海東青捕捉天鵝的情節(jié)內容，天鵝雖然因發(fā)現(xiàn)海東青所在而驚慌失措鉆穿、隱伏荷蓮水草之中意欲躲避天敵，但天空中的海東青似乎未發(fā)覺獵物或似有發(fā)現(xiàn)而疾飛中回首觀望尋覓，并不顯得十分著急，整幅圖呈現(xiàn)出一種“獵殺”與“被獵殺”行動一觸即發(fā)，看似平靜卻蘊藏殺機的緊張氣氛。中國文物信息中心收藏一件“春水玉”帶鉤(圖15)，整器雕琢成鵝形，鉤身部正面浮雕一飛翔回頭向著鉤首的海東青，似在尋覓獵物，鉤首正面以陰刻線刻繪有蓮荷，此顯系“海東青捕鵝”組圖的減縮圖式，傳統(tǒng)春獵場景的物像要素被抽象化、概念化、符號化而僅具有象征意義。明代也有少量的“春水玉”出現(xiàn)，如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一件玉條環(huán)(圖16)，此類器雖雕琢海東青捕鵝及荷蓮、蘆葦、水草等物像情節(jié)但圖式略顯呆板生澀，缺少元代同類器“形”、“神”兼?zhèn)涞臍忭崱１绢悺按核瘛敝械倪€有一種“海東青啄鵝”圖式在元代也十分流行，圖中荷蓮、水草、蘆葦、水波紋等物像布局與前類“海東青捕鵝”大致雷同，細微差別在于“核心物像”中的海東青與天鵝連為一體，海東青多位于天鵝頭頸部作啄鵝腦狀，典型例證見于中國文物信息咨詢中心收藏的元代海東青啄鵝玉帶環(huán)(圖17)、元代海東青啄鵝玉條環(huán)(圖18)等。明代也偶見“海東青啄鵝(雁)”圖式的春水玉，核心物像、輔助物像的配置和刻畫與前代同類器相比多有減縮、變異，這種變異與此期“春水玉”存在的社會文化背景變遷有關。

C類：構圖中雖仍見B類圖式中的天鵝、荷蓮、蘆葦、水草及水波紋等物像，但省去了傳統(tǒng)春水玉圖式“核心物像”中的海東青，使整幅圖畫中原本應有的海東青捕鵝的緊張血腥氣氛蕩然無存，進而漸趨衍變成一幅清麗靈空、悠然恬靜、秀美怡人的“飛鵝(雁)穿蓮”的水鄉(xiāng)景觀圖畫，但就構圖使用的物像形態(tài)及其組合特征而論，此類“飛鵝(雁)穿荷蓮”圖式顯系春水玉演變而出，僅僅是玉工設計圖式時從畫面中剔除了海東青物像，剔除了獨具北國民族風情的春獵血腥場景而已，若上述A類“春水玉”圖式稱為“核心物像模式”，B類“春水玉”圖式稱為“核心物像+輔助物像模式”，則C類“春水玉”圖式可命名為“衍變異化物像模式”或“泛化物像模式”。此類“春水玉”主要出現(xiàn)于元、明之際，如中國文物信息咨詢中心收藏的兩件元代“春水玉”條環(huán)(圖19、20)、一件元代“春水玉”飾件(圖21)、國家博物館收藏的明代飛雁穿荷蓮玉條環(huán)(圖22)、上海龍華明代墓出土的飛鵝穿荷蓮玉帶飾(圖23)等，其核心物像均為“鵝(雁)穿荷蓮”圖式，驚恐萬狀意欲潛藏避害的天鵝(雁)及蓮荷、蘆葦、水草、水波紋景觀布局，與B類“春水玉”圖式布局、風格有著極多的雷同。國家博物館收藏的一件玉條環(huán)(圖22)，正面微弧狀外凸、鏤空透雕飛鵝穿蓮荷圖案，背面襯托橢圓形環(huán)托，荷花叢分層布局，莖葉彼此穿插纏繞翻卷。天鵝小圓眼，嘴微張，展翅伸首引頸疾飛，穿梭于水波荷蓮間。上海龍華明嘉靖年間墓葬出土一件雙面雕玉帶飾件(圖23)，主題圖案多層透雕出天鵝、蓮葉、荷花、水草、水波等，天鵝形體碩大，頭頸部細長，圓眼，嘴微張，正伸首引頸展翅穿伏荷蓮疾飛，兩翼、尾羽盡力外展，天鵝頭部上方置一株盛開的蓮花，整幅圖蓮荷、水草相互糾結、纏繞、掩映，具有很強的立體感與透視效果。云南昆明荷葉山出土的明代飛鵝穿荷蓮玉條環(huán)(圖24)雖然也是此類圖式，但飛鵝伸首引頸，雙翅微展，悠然從蓮荷、水草間穿梭，已沒有了同類器中天鵝(大雁)驚慌失措急促潛伏的神態(tài)，顯然傳統(tǒng)意義上的“春水獵鵝”印痕已漸趨淡化、消隱。

據以上三類“春水玉”的形態(tài)特征，我們可大致梳理出金、元以來常見“春水玉”組圖的演變軌跡：“春水玉”最早出現(xiàn)于金代，早期的“春水玉”構圖簡約，多僅有“海東青啄鵝”圖式而罕見其他輔助物像。元代“春水玉”構圖繁縟生動，主題圖案中除保留了傳統(tǒng)“春水玉”中“海東青捕(啄)鵝”的核心物像外，還增加了荷蓮、蘆葦、水草、水波紋等景觀物像，拓展了“春水玉”組圖的內容與視覺空間。元代還出現(xiàn)了一類無海東青物像、僅保留“飛鵝(雁)穿荷蓮”圖式的“泛化春水玉”，標志著傳統(tǒng)“春水玉”承載的文化內涵隨著時代的變遷已悄然發(fā)生變異。明代是“春水玉”的式微、消亡期，這一時期不僅“春水玉”數量急劇減少，雕琢工藝不夠精細，還表現(xiàn)為傳統(tǒng)春水玉中“海東青捕(啄)鵝”的緊張，血腥獵殺場面為一幅幅清新自然的“飛鵝(雁)穿蓮荷”圖所取代。“春水玉”的上述演變類型及特征可列表概述如下。

(未完待續(xù))

責編：蔚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