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別人稱呼他是“作家陸天明的兒子”;如今,人們叫他“《南京!南京!》的導演”,而父親陸天明則變成了“導演陸川的爸爸”。
在中國新生代導演中,陸川是特別的。他的電影總是關乎生死、殺戮,有著深層的絕望與濃烈的救贖。但是,從處女作《尋槍》,到《可可西里》,再到《南京!南京!》,他一步一個腳印,從來沒讓我們失望過。
山重水復的電影之路
陸川生在新疆,父母都是上海知青。
那是新疆最冷的二月,他生下來不到半小時,就被父親用一輛拉羊糞的架子車拉回了家。陸川的媽媽坐月子,一共吃了五十個雞蛋、四個豬蹄和兩只母雞。那四個豬蹄和兩只雞,是父親獻血換來的。
這個用獻血換豬蹄和母雞的父親,就是著名作家陸天明,他的作品《大雪無痕》、《省委書記》、《蒼天在上》在社會上影響深遠。對于陸川來說,父親永遠是一個會讓他緊張的人。陸天明從來不當面表揚他,加上弟弟陸丁是個8歲進中學、14歲上大學、18歲成北大哲學博士的神童,從小蔫淘的陸川,總覺得自己很平庸。但他的聰明是隨著成長的腳步一點一點發揮出來的。陸川五六歲時隨父母遷至北京,在一段時間內,他總覺得自己與城市格格不入,因此比起同齡人來,多了一些生存的思考。
因為父親的影響,陸川一直認為寫作是天下最值得干的事情,常偷偷寫點詩歌、小說,幻想著自己也能成為受人景仰的作家。直到16歲時,在電影院花一毛錢看了電影《紅高粱》,當看到銀幕上紅色的高粱幽靈般飄動,那個孩子在一片紅色中高聲誦讀著“娘,娘,上西天……”的時候,陸川覺得一種巨大的力量從銀幕透射出來,把自己死死地釘在座位上——原來一部電影可以如此表達。年少的陸川突然覺得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高中畢業時,陸川想考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需要有文藝團體推薦。他想,要是在中央電視臺電視劇制作中心當編劇的父親愿意推薦的話,準有戲。但陸天明卻認為高中畢業就考導演系,沒有一點生活感受,不可能拍出什么好電影。不過,他沒有直接回絕兒子,而是把導演楊陽(后來拍《牽手》成名)找到家里,告訴陸川說這是單位新分來的女導演,讓她給看看你適不適合干這行。楊陽讓陸川先表演一個小品。很少跟女孩子說話的陸川頓時手足無措,臉紅到了脖子,在那里傻了半天。報考電影學院的事就這樣被否決了。父親給他填了解放軍國際關系學院的志愿,就讀英語專業。
上了大學后,18歲的陸川還是丟不下對電影的熱愛,開始在學校做軍人劇社的領袖。每年寫劇本,別人都在排《南泥灣》、《黃河頌》,他卻在舞臺上豎起十字架,排不一樣的《馬拉之死》,表達自己的詩意,卻總能獲獎。
畢業后,陸川進入國防科工委做了一名翻譯。有事沒事,他總愛騎自行車從電影學院門口經過。這里于他,一直是個神圣的地方,他總夢想著,哪一天一不小心遇到個伯樂,能發現自己這匹千里馬。
1994年年末的一天,陸川在北京電影學院看見了一則招生啟事,說是有兩年工作經驗的也可以報考導演系。仿佛看見一雙大手在向自己召喚,他毫不猶豫地奔上前去。在他準備考試的整個過程中,父親陸天明始終保持沉默,既不反對,也沒有表示支持,更沒有動用自己的關系為他“鋪路架橋”。
當時陸天明的好朋友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主任鄭洞天,偶然看到了陸川的名字。便打電話給陸天明,說,你兒子考我這個導演系,你怎么也不給我打個電話?陸天明說:“我兒子要行需要打電話嗎?要不行你能照顧嗎?”陸天明覺得搞藝術是任何人都幫不了的,必須自己闖,成就成,不成就老老實實干別的。
陸川很爭氣,初試通過了,兩次面試也通過了,他一路過關斬將,以總分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
破繭成蝶:從《尋槍》到《可可西里》
高分走進電影學院的陸川此后并不是一帆風順。畢業后,他被分到北京電影制片廠當導演,但北影廠當時的導演有七十多個,一年的戲卻只有十幾部。陸川沒戲可拍,天天趴在那里寫劇本。
陸川把一個名叫《尋槍》的劇本反反復復修改了十幾遍,然后騎著自行車四處自薦。他將本子給了不少導演和制片人,都如泥牛入海。當時陸川在北影廠的工資是每個月三百元,根本不夠開銷,生活上基本都靠以前當翻譯時的積蓄。父親卻沒有幫忙的意思,只是告訴他。比拍電影更重要的是學會怎么走出和走好人生的第一步,許多年輕人都是垮在這個關口上的,他相信陸川會挺過去。
后來,陸川托人聯系上了姜文,把劇本送給他看。沒想到,姜文看了劇本很興奮。打電話來說愿意出演。
《尋槍》不負眾望,取得了巨大成功。該片先后獲得臺灣2001年度優良劇本大獎,2002年度大學生電影節最佳導演處女作獎、2002年度最受歡迎的電影等多項榮譽。陸天明看過影片也很激動,但他還是很冷靜地告訴陸川:最重要的,是他的下一部作品,如果仍然成功。他才算真正在電影界有了位置。
《尋槍》讓陸川成功了,但也招致了一些非議:有人說他只會玩商業,不懂藝術。所以第二部作品《可可西里》的誕生有點“對著干”的意思。
這一次,陸川采用了全新的手法。為了保證真實感,他帶著攝制組來到平均海拔四千七百米的可可西里無人區實地拍攝。高原嚴重缺氧,陸川一直鼻血長流,飾演劉棟的演員被流沙活埋,差點失去生命-拍攝影片開頭的藏羚羊鏡頭劇組花了四個月守候……
然而這一切都是值得的。陸川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請父母看《可可西里》的情形:看完后,父親一句話也沒說。后來,母親跟他講了父親的評價:“陸川成熟了,從《可可西里》開始,他可以做電影了。”
這一年,《可可西里》在全球拿了四十多個獎,而且創下了不俗的票房。這個生于70年代的毛頭小伙兒,僅憑《尋槍》和《可可西里》兩部影片,便以“黑馬”的姿態殺將出來,在電影江湖中聲名鵲起。而破繭成蝶的艱辛,只有他自己知曉。
《南京!南京!》:讓電影為歷史做點事
在當今的中國影壇,年輕導演的電影,多是關于自己的情感和故事。但陸川的前兩部電影卻與自己身邊的生活毫無關系。因為父親告訴他:只有眼睛看到別人的時候。才是一個藝術家。
經歷了之前的思考和積淀,陸川的第三部作品更是充滿了生死的考量,有國家、民族、仇恨、人性。那就是《南京!南京!》。
在所有反映南京大屠殺的片子中,這是第一部以日軍作為故事主線的片子——陸川認為,如果單單講中國人怎么被殺,那只是一個表訴悲哀的電影。陸川想讓人們從“南京大屠殺”單向度的影像記憶中復蘇,用另外的勇氣來看待這段歷史。
陸川要讓大家知道,1937年的南京不只有一個冷冰冰的數字“30萬”和一個救中國平民的外國人拉貝。中國人有沒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表情?
他從2005年1月開始寫劇本。從日本兵的日記、各種檔案里尋找真實的材料——教科書中沒有提過的巷戰、姜淑云救“丈夫”、妓女小江舉手自愿做慰安婦為民眾換取過冬物資這樣的百姓故事。
影片開拍時,他打電話給南京研究的專家,要他們提供20個戰士的名字。幾個專家翻了半天資料,一個給了他一個。另一個給了他一個半。30萬中國人,號稱有十幾二十萬士兵被打死,能確認名字的,只有一到兩個!一剎那,陸川覺得很沉重。
他從博物館借來一大堆在抗戰中被俘中國人的照片,作為挑選群眾演員的依據。幾百人的場面,沒有人穿的衣服是一樣的。“如果你能找到一張穿幫的面孔,我輸你500塊錢。”陸川自信地說。
這部電影的制作耗時四年,陸川和他的團隊到底經歷了什么樣的煎熬,他自己都數不過來了。他曾三度得了急性闌尾炎……父親陸天明曾到拍攝現場看過,這回,他跟陸川說的是:應該讓你弟弟來看看。他哥哥是怎樣工作的。
在《南京!南京!》的全國首映式上,在外地出差的陸天明通過大屏幕對兒子說,你為這部片子所受的艱辛、委屈,我和你媽媽心里最清楚。接下來,是長達一分多鐘的含淚哽咽。無論是對電影,還是對兒子,陸天明都用眼淚表示了他的認可與肯定,還有欣慰。
而陸川在臺上看到父親的表情,立刻情緒難以自控,轉身擦眼淚。場面一度沉寂。
當首映式上,主持人問陸川想對父親說些什么,陸川只說了一句:下一部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