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正為尋一個可以糊口的工作擠公交,然后就碰上了他。他讓我叫他老顧。他告訴我他是一個犯過事的人,夏天時剛從“里面”出來,到處找活干,可是沒有人愿意聘他。于是他自己借錢注冊了一家保潔公司。那次見我時正是他第一次出來跑業務,看到憂郁失落的我,覺得心痛,好像自己不再那么孤單。
老顧的所謂公司,其實就是一間平房,里面放著租來的各種清洗工具。原來他既是老板又是業務員還是工人。我蹲下來幫他整理東西,他注視著我問:“你說會好起來嗎?”我說:“會的,太陽都出來了呢。”他點頭。
從此,我經常去老顧公司,幫他一些小小的忙。偶爾會去他住的地方給他做飯,他則不分晝夜出去聯系業務。有一天,從老顧公司出來的時候,看見有人在賣盆景,我買了一小盆吊蘭,遞給他,送給你的,放到公司的窗臺上迎接陽光吧。
第二天,老顧給我打來電話,興奮地說,拿到了一筆稍微大一點的單子,有人請他洗一幢樓的外墻。我說恭喜,決定忙完自己的活后去幫幫他。等我趕到老顧說的那幢樓時,他已懸在樓中央當起了“蜘蛛俠”。我仰頭看。他也看到了我,朝我笑,示意我到樓里等他。一個多小時后老顧才上來,凍得臉色青紫,我有走上去用雙手幫他捂臉的沖動。他卻開始像長輩那樣責問我:“天這么冷你跑出來干什么呢?趕緊回去。”我悻悻地跟在他后面。他笑了笑,“好了,既然來了,那我請你吃酸菜魚。”
老顧用他這次掙的錢給我買了臺電腦,我拒絕收,因為我知道他這錢來得太不容易了。他第一次朝我發火:“你這孩子不懂事,你打算這樣閑到哪一天?給你,你就收著!”我的眼淚“嘩”就流了下來。他又走過來安慰我,用食指幫我輕輕擦淚:“哭什么呢?傻孩子。”我撲進他懷里,說:“抱抱我,老顧。”他的雙臂緊緊環住我,用風衣將我整個包進他懷中。“暖和。”我說。“傻孩子,暖和就好。”他的下顎輕輕抵住我的頭發,細聲說:“孩子,你要知道你在這個城市并不無助,你還有我。我也不無助,我還有你。我們,溫暖彼此。”“你不止有我,你還有妻子兒子,還有家人”。這樣說完時,我忽然心酸。他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
二
是的,老顧在這個城市有妻子兒子,還有家人。他的家庭有著深厚的政治背景和經濟基礎,父母和岳父岳母、妻子都是政府機關里處級以上的干部。老顧曾經也跟他們一樣,但他被人灌醉后簽錯了一份文件,他的仕途就此結束,還被關押審查。老顧讓他們家族顏面掃地,他們用怨恨的眼光看他,從心上把他隔得遠遠的。老顧說他從“里頭”出來的那天晚上,妻子把浴缸的水放足,讓他整整泡了五個小時,香皂、沐浴液、磨砂膏、消毒液都準備得整整齊齊在浴缸旁一字排開。他說他從浴室出來的那一刻便決定,再也不會碰妻子。第二天,妻子說要帶他去醫院做全身里外大檢查。他說沒必要了,就此便離開了家。
有了電腦,老顧不允許我經常去他那了。我果然很快發了稿子,又找到了工作,他高興得像個孩子,在電話那頭爽朗地笑著。
老顧說要請我吃西餐,因為雙喜臨門。我擔心他沒錢,他拖著長長的腔調說,你老顧大叔生意越來越好了哦。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西餐,從點菜、刀叉的使用到西餐禮儀,他一點點仔細教我。我也是第一次發現,邋遢“蜘蛛俠”原來還有如此的紳士魅力。吃完飯后,他又帶我去商場,給我買職業一點的服裝。我執意不要,他堅決要買。你老顧大叔現在掙錢多了呢。分手的時候,站在地下通道的入口拐彎處,我叫住走在前頭的老顧:“你抱抱我。”他又是笑:“這孩子,怎么老喜歡抱抱呢?”昏黃的燈光照著他的臉。我說:“吻吻我,好嗎?他搖頭,朝我做鬼臉,我是中國武家長,不好意思,擁抱已是極限”。
從那晚分手以后。老顧便不允許我去找他了,他說我應該好好工作,好好戀愛,要過正常幸福的日子。可是,我每天都想起老顧,開心的時候想,失落的時候也想,我只要給他電話,不管多忙,他都會接我電話,在電話里跟我一起歡笑或者苦惱,然后反過來鼓勵或安慰我。
三
又是差不多一年時間過去了,雖然我和老顧沒有見面,可是我知道,我們彼此的思念更濃厚了。老顧的公司越做越大,已經有了4個員工,還買了輛面包車。我真是替他高興。他在電話里問:“孩子,你說你老顧大叔棒不棒?”我說棒極了。他笑了:“孩子,你也要好好干。”我說:“我想見你”。他說:“又犯傻了,掛了哦。”
一天深夜。我突然接到老顧的電話,他先是沉默,然后號啕大哭。我立刻打車趕到他的住處,敲了很久的門也沒開。他說:“這么晚了,你回去吧,我沒事。”就在這時,上來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看到我,說:“這么厲害呀,我剛走又招一個。”她也敲老顧的門,說:“我落東西在你房間里了,你開下門。”我趁機擠了進去。女人看看我。對老顧說:“這個嫩,價錢比我高吧?”說完從床上撿起一支口紅便摔門走了。我看著他那亂糟糟的床,什么也沒說,“哇”地一聲放聲大哭:“你為什么要這樣?”他低著頭,遞給我紙:“孩子,我實在忍不住了。我也對自己很失望。”我想起在電話里他的哭聲,心一陣絞痛。我蹲下來將頭埋在他的雙膝間:“你怎么這么傻,你要我好不好,你怎么可以去找那樣的女人?”他將我推開:“孩子,別這樣,我臟。”我死死抱住他的身體,親吻他。可是,他還是掙扎著推開了我:“不可以的,孩子,我是你的老顧大叔。”我哭,撕扯他的衣服:“難道我連妓女都不如嗎?…‘傻孩子,她們怎么能跟你比的!”“孩子,我是你的老顧大叔”,他一直重復著這句話。
從那以后。老顧允許我隨時出入他的房子。他給了我鑰匙,他說我可以隨時去檢查。我每個星期都會去打掃一次衛生,如果他不在,我會把想對他說的話寫在紙上。放到他的枕頭下。我說:“老顧。如果你不要我,那么你應該再去愛別人。”我還說:“老顧,當你找到新的愛人的時候,記得從我這收回鑰匙。”我還說:“老顧,我想嫁給你。我想做你的女人,而不是你的孩子。”
四
老顧的事業風生水起了,他在這個城市又開了幾家飯店。“蜘蛛俠。”老顧成了顧總,恢復了他原本意氣風發的成功男人魅力。他告訴我他要搬回原來的家住了。因為兒子要結婚了。不能讓兒媳婦笑話。我說:“那我把這個房間的鑰匙給你”。他說:“房子送給你吧,我們現在就可以去過戶”。我說不:“除非你要我,我才要你房子”。“又犯傻了。”老顧說,“鑰匙留著,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說”。我看著他,說:“沒有人我要鑰匙干什么呢?”“傻孩子,我會經常來這里,因為……”“因為什么?”我問,我迫切需要他說出那個字。“因為……因為我是你老顧大叔呀。”
五年后的又一個夏日,我要離開這個城市了,因為家人一再要求我回老家發展。
老顧開著他的“雷克薩斯”帶著我沿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條路走。他說:“你那時黑黑的。”我說:“是呀,手上腳上全是傷疤。”他說:“確實,像個村姑。”我說:“你對村姑圖謀不軌。”他說:“是呀,村姑變成時尚美女了,我老漢不感興趣了……”最后。他將車猛地剎住,說:“有一句話我一定要告訴你。孩子,四年前我就離婚了。”我說:“我知道,我整理你房間時看到了你的離婚證。可是你依然不要我。”“孩子,我老了,你正年輕,我不能讓你嫁給老頭。”
我把鑰匙輕輕地放到車座上,下車,說:“把它交給一個合適的女人吧。”眼淚從他的眼眶滴落:“孩子,我愛你。”“我也愛你。老顧大叔。可是,大叔,我們要再見了。”
我轉過身,淚水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