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父親的脾氣很暴躁，姐姐哥哥都有點怕，但是我例外，或者說我從心里就瞧不起父親。他的暴躁脾氣只敢在家里發泄，在外面就像一只待宰的小羊羔。無論村里人怎么欺負我們家，他一米八的個子立刻縮成了一個黑色的小圓點，那么悲哀、那么齷齪的小圓點。因此，在村子里是個人都想欺負我們家。為此，母親跟別人吵了很多架。

爺爺奶奶還活著的時候，要五個兒子分攤糧食和錢。那年是個災荒年，家里的糧食僅夠我們自己糊口。叔叔伯伯的日子過得都比我們要好，爺爺奶奶每年都要剩下很多糧食。那年母親就讓父親跟爺爺奶奶說一聲今年的糧食明年再補上。爺爺把父親喝酒的酒杯摔到了地上，還罵罵咧咧地說了一堆，罵我的母親挑撥我父親不拿糧食，不孝順公公婆婆。

父親陰沉著臉給了母親一耳光，母親怔了一下，隨即兩個人就扭打到了一起。哥哥姐姐嚇得哇哇大哭，我就站在門口看他們打架，臉上很平靜，眼光冷冷地盯著我的父親，父親可能感覺到我冰冷的、可怕的眼光，把母親甩到一邊，進屋捂著被子就呼呼大睡。那個時候我真恨不得自己從來就沒有過這個父親，寧愿自己是孤兒也不愿意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里面。

也許從那個時候起，父親從心里開始怕我了。因為到現在為止，他再沒有在我面前發過脾氣。

但是我的心里依然瞧不起我的父親，在我的眼里，他依然不是個合格的父親，稱職的丈夫，甚至說他不能算得上一個真正的男人。我并不期望我的父親是個多大的官，能給我無限的榮耀，也不奢望他多么有錢，能給我花不完的錢。哪怕他是個很窮、很老實的男人，我也很欣慰。只要不是個每天只會惹事，惹了事卻又怕別人揍他而又顛顛地去給人家賠禮道歉，受了氣卻又只會在家里發泄的男人就行。可是我的父親恰好就是個這樣的男人，一個我瞧不起的男人。

母親每次跟我抱怨父親的時候，我要不就用冷冰冰的眼神看著她，要不就冷嘲熱諷說她年輕時愚蠢的選擇同樣也造就了我的痛苦。母親用奇怪的略帶恐懼的眼神看著我，我猜測她在想站在她面前跟她說話的這個人真的是她辛辛苦苦生出來的女兒嗎?每當看到母親這個樣子的時候，我的心也像針扎一樣難受，但是隨即又被命運的不公和他們不負責任的憤怒所淹沒。

我平靜的表情、陰郁的性格、冷冷的眼神成了我早熟的標志，為我日后在學校成為一個出色的女混混造就了一些別人不可能有的條件。面對我在學校的表現父親根本就無動于衷，他是一個自私的父親，根本不想花錢讓一個女兒去上學，好幾次都提出讓我退學出去打工，每當這個時候我就默默地用冷冷的眼神一直盯著父親。每次都是他敗下陣來。有時候我真希望他能贏，這樣我就至少可以看到他男子漢的一面。可是每次都讓我很失望，甚至說很絕望。

在學校我專門組織混混去打那些沒有骨氣的男生，而且每次都往死里打，那個時候覺得這種人不應該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毫無價值可言。直到有一天我突然覺得這種日子過煩了，才想到要好好學習，離開這個讓我從骨子里厭惡的地方。那個時候甚至有時會想自己哪天掙了大錢，給父親母親一筆錢，就當做是這些年養育我的錢，然后從法律上跟他們一刀兩斷，這輩子都不想見到他們。那個時候就是懷揣著這樣一個單純而又邪惡的所謂的理想考上了大學，考上了研究生。

考上了大學，母親高興得像個孩子，父親則在村里到處炫耀，我很反感他這種炫耀的感覺，我考上大學跟他有什么關系嗎?那個時候感覺他在用我考上大學的榮耀一點點掩蓋他受氣的屈辱歷史。但是心里突然有了一點心酸的感覺，尤其是聽到他跟村里的人說“我沒你們強，可是我生的女兒比你們的女兒強呀”。

現在我考上了研究生，在外面幾年的歷練，讓我的眼神變得平靜了很多，也溫和了很多。每個假期我都會回家，回家陪父母是我的責任，即使看著已經年邁的父親母親因我的到來忙前忙后我的表情依然平靜。在一起吃飯的時候父親仍然不敢看我的眼睛，只顧自己吃飯，不吭聲。雖然他的脾氣不再暴躁，我的眼神不再冰冷。

直到最近回家，陪老媽去買醬油。村里的人見了就說，這不是誰誰家的閨女嗎?考上研究生了，人家的閨女是咋長的呀，那誰誰脾氣好，從來沒跟村里人紅過臉，做人實在，所以老天爺就幫他們家了。我聽了這些話心里顫了一下，我從來沒有想過在這個村子里面竟然還有人瞧得起我的父親，我一直以為他是村里被嘲笑被欺負的對象，我一直把他當做我們家被村里人欺負的罪魁禍首。

我怔怔地呆在那里，腦袋嗡嗡的。小時候跟現在的事情一直交叉著在我的腦海里亂竄，我突然覺得自己過去的一切都像是在做夢，生活好像跟我開了個很大的玩笑，自己在里面扮演的是一個無知又魯莽的白癡。

回到家，父親正在房頂上曬麥子。我看著房頂上他忙碌的身影，看著他已經佝僂的身軀，看著他花白的頭發，心痛鋪天蓋地地涌來。我極力壓抑住自己翻滾的內心，靜靜地喊了聲“爸”。父親的身子一顫，扭過頭來看見淚流滿面的我，慌忙問道:“怎么了，誰欺負你了嗎?”然后急匆匆地下梯子，由于下得過于匆忙，在接近地面的時候從梯子上摔了下來。我忙過去扶起父親，把他攙到屋子里，用酒精擦他的傷口，父親一邊說沒事，一邊拉我。

我知道父親很激動，因為他的聲音在顫抖，而且一直在不停地說沒事沒事，但是我沒有對視父親的眼睛，我怕父親習慣性地害怕從我的眼睛里看到固有的冷漠而減少了現在這個時刻的感動。母親站在門口，眼里滿是淚水。

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冰冷的月光讓我激動且又混亂的情緒安靜了下來。父親，我的父親，我從小就從心里瞧不起的父親，他有著自己的生活原則，他一直在忍讓著生活中那些不公平的事和人，就是想讓生活中減少一些摩擦，多一些自己快樂的空間。剛開始大家都會覺得他是個“冤大頭”，但是時間久了反而會被他的忍讓所折服。

我又有什么理由去瞧不起別人的生活原則呢?

你可以瞧不起一個人的生活原則、生活態度，但是你沒有權利去改變它，而且是按著你的要求。

現在的我還是那么年輕氣盛，還是看不慣父親為人處世的態度和方式，母親說等我到了她這個年齡就懂了。我微笑著，沒有吭聲。我還年輕，還是喜歡我的年輕氣盛。但是對于父親，我懂得了尊重，對于一個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最基本的尊重。

遠雙杰//薦，侯海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