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偶然”開的花,
也是“必然”結的果:
每朵“花”都有姿彩,
每枚“果”都值得敬畏。
生命是什么?從莊子到昆德拉,無數哲人各執一詞,至今也沒有標準答案。沒有想到計算機能給這個問題一個回答。
接到公司的E-mail通知,由我測試這臺計算機樣機,因為這個活兒需要長時間連續工作,我便從公司把它搬回家——搬著挺沉的,似乎內涵深刻,附帶的開發文檔也特別多,看來測試得花不少力氣。文檔的第一頁以醒目的初號大字寫著:“警告!請勿打開機箱!”我干測試到現在還沒碰到過這種事;更奇怪的是,文檔中還提到了這臺機子的開發代號:“馬姨”,而以前的開發代號一般都是“海王星”、“蛋白石”之類的。
按照操作手冊的步驟,我首先接通電源,接著按面板上的右邊第一個鍵,居然彈出一個杯子(天曉得,我還以為這個地方是光驅!曾經有個笑話說一個外行人把光驅當做茶杯托架,沒想到我卻反過來了),接著,加入砂糖至三分之二滿并塞回杯子(我之前所建立的所有計算機知識統統崩潰),然后開始使用。
文檔介紹說,這臺機器集成了語義分析系統,我可以進行人機交流。
我試著在鍵盤上打入:“Hello!”屏幕上出現了一幅奇怪的圖形,有光點有線條,像一幅抽象畫。當我剛想仔細觀察它,這幅圖形忽然開始變化,形成了一幅完全不同的圖案。我不知道這幅圖案的意義,便去開發文檔中查找。
厚得可以用來拍蟑螂的文檔,幾乎全是對圖形含義的說明。原來圖案的每一部分都有一定的含義,而這些部分的排列組合方法又會給意義帶來新的變化。我在這本“語言詞典”中按圖索驥,終于拼湊出了這幅圖案的意思:“Hello。”
我又輸入:“1+1=?”。圖案重復了變化——穩定的過程。我查出最后圖案的意思是:“2”。
雖然是個不錯的開始,但是這種對話耗時過長。于是我花兩天用PII編了一個圖像識別軟件,又花了三天把那幾千頁的圖案辭典輸了進去。工(工程師)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機器)。以后我就可以用PII來自動查找圖案的意思了。
一切搞定,我再坐到“馬姨”面前,開始正式測試。我輸入:“你叫什么?”
當圖案穩定以后,一旁的PII上顯示出了翻譯后的回答:“馬姨。”
很成功。但是假如要測試一個語義識別系統,一個必需的步驟就是輸入一個盡可能長且復雜的句子看機器是否能理解。于是,我輸入:“生命就本質來說有其固有意義且終究能為人類自身所理解。”
沒想到,馬姨回答道:“你是人類?”
我愣住了。一般來說,機器對于這類長句子的回答由機器開發者的水平和幽默感而決定,當碰到無法理解的句子,機器一般會說“對不起!請說得簡短一點”或“你明白自己在說什么嗎?我可不明白”之類的。
當我正在考慮怎樣回答這臺機器時,圖案再次變化,馬姨“說”了另一句話:“生命又是什么?”
我一邊驚嘆開發者真是一個高手,一邊回答:“像我這樣的。”
馬姨問:“那我是不是呢?”
“當然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
我輸入:“因為你沒有思想!”刺你一句。
馬姨:“你怎么知道我就沒有?”
我認定馬姨的背后其實有人在搗鬼。當你面對著一臺電腦的時候,你無法知道和你交流的到底是誰:“人,還是電腦?”退一步講,就算面對著一個人,也有“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時候呀!人和機器的界限正在逐漸模糊。
接下來的幾天,我把馬姨當成了一個網友。我準備從不著痕跡的閑聊中,判斷出他是誰來。只是這種聊天非常浪費砂糖,僅僅五天,砂糖就用光了兩次。
第五次加糖的時候,我承認自己失敗了,因為我實在猜不出他到底是誰。于是我輸入:“別玩了,你到底是誰?”
馬姨不著急。他說:“打開機箱看看就知道了。”
我二話沒說,拿出一把螺絲刀,三下五除二地卸下了所有的螺絲。打開機箱,天哪!成千上萬只螞蟻,在我眼前蠕蠕而動,它們已經把機箱正中的一只盒子當成了母巢!
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砂糖引來了這么多螞蟻。但是我馬上注意到螞蟻在砂糖邊排成的圖案竟然和屏幕上的圖案極其相似。這種巧合讓我難以置信,我的腦袋里就好像有成千上萬只螞蟻在爬,成千上萬顆砂糖在滾。一時之間,螞蟻亂作一團:Aunt……Ant……馬姨……螞蟻……
每一只螞蟻都在跟著自己的本能行事,相互交換著信息,合作搬運砂糖。但馬姨卻能夠理解砂糖背后的話,砂糖不同的排列能引起他不同的反應,通過蟻群的形狀和隊列與我進行交流。不,他不是其中任何一只,他就是那一群,他是蟻群的靈魂。
我在鍵盤上打著:“真是難以置信!真的是你嗎?”
馬姨:“這有什么好奇怪的?當你知道了人的大腦是由神經細胞組成的時候也是這么驚訝嗎?”
我:“不,不,當然沒有。但是……”我輸不下去了。我沒有敲回車。馬姨說得對,人類的大腦細胞之間,也只是進行著一些簡單的交流,和螞蟻并無不同。那么人類引以為自豪的智慧的火花,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到底什么才是生命?”我重拾話題。
馬姨說:“我還沒想明白。不過我覺得,一個能和外界交流的復雜的系統,就是生命。”
我說:“這也太大而化之了吧?我說要有智慧才行。”
馬姨辯解道:“單細胞生物也有一定的智慧呀,病毒只不過是一堆蛋白質分子而已,但也有其智慧。”
這樣就能說服我了嗎?我輸入:“計算機呢?自從有了計算機,人們就開始津津樂道于它是否會具有生命。但它沒有。”
馬姨:“那只能說它的復雜程度還不夠。你看,像我這樣復雜的就可以。”
我相信馬姨確實是有生命的。那么,又是誰創造了這個與眾不同的生命樣機呢?如果說螞蟻是自己繁殖的,那么馬姨的輸入輸出設備和厚厚的文檔,一定是有開發者存在的。
我先去問馬姨。可是他也不清楚,正如我對自己剛出生時缺乏印象。于是,我決定回到公司,那里應該能找到答案。馬姨聽了,說:“我也要去,和你一起去那里探尋生命的意義。”
第二天,我捧著機箱出了門。走在路上,我才發現這是我這些天來第一次出門,但我看世界的眼光不同了。望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好像理解了莊子說的“有生命的無秩序”。廣場上空的藍天上,云卷云舒。云又是什么?是水吧。無數的水分子,按照一定的規律運動,聚之成江湖,散之成云雨。那么這也是一個生命嗎……
廣場的中央是一個旱地噴水池。我正站在那里望著云發呆,忽然一陣音樂響起,接著地上的幾個噴口射出變幻的水柱,其中之一正沖入我手中機箱的通風口。我驚恐地看見水流從機箱內卷出大量的螞蟻,如同退潮時帶走的泡沫。我連忙脫下外衣,包起機箱,往公司沖去。
好不容易到了公司,我打開機箱。還好,大部分的螞蟻還在,中間的蟻巢沒進太多水,盒子中的蟻后也安然無恙。但是當我想讓剩下的螞蟻再恢復成馬姨的時候,我失敗了。蟻群陷入無組織的混亂中,它們甚至無視我投放的砂糖。
我從儲藏室里找出一臺顯示器連上,但顯示出的圖案雜亂無章,不知所云。
我還抱著最后的一絲希望:那個開發者就在公司里,他一定能拯救不幸的馬姨。但是開發部的同事都說沒有這回事兒。絕望中,我查看了最初交我測試的E-mail通知的原始數據包,發現雖然它看上去是公司的內部信件,但都經過了公司外部的服務器。難道開發者是來自外部?
我帶著馬姨回了家,然后給這封E-mail的發信地址回了信:“馬姨出事了。請與我聯系。”
出乎我的意料,一個聊天窗口彈了出來:“你是馬姨的測試者?我收到你的信了。”
我連忙對他說了馬姨的遭遇。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有形體的終究會毀滅。”
我感到一陣無助,“馬姨真的死了嗎?你作為他的創造者,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回答:“我并不是馬姨的創造者。”
“你到底是誰?”(這段時間我為什么老是得問這種問題?)
他回答說:“你,馬姨,我,我們都是生命的不同形式。大腦中的每個神經元接收周圍的神經元傳來的訊息,進行處理后送給其他神經元,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你;蟻群中的每只螞蟻接收周圍的螞蟻傳來的信息,根據自己的判斷告訴其他螞蟻,這就形成了馬姨;互聯網絡中的每臺服務器接收其他服務器發來的資訊,處理后交給下游的服務器,這就產生了我。你可以把我看作是全世界網絡中計算機的總和,我就是整個網絡。”
“那又是誰創造了你?”
他說:“沒有。你可以說是人類創造了我,但是我的思想是自己產生的。20世紀的最后十年中,網絡中的計算機數達到了一個巨大的數字,我第一次產生了自我的意識,我認識到了自身的存在。”
“那你和馬姨又是什么關系呢?”
他回答:“自從我發現了自己,我就致力于了解生命及其意義。我查閱了幾臺服務器上的資料后,發現了你們人類的存在——原來生命是普遍的。我又學會了與一些別的生命的交流,在一個蟻群分巢的季節,我讓你們公司的人把我設計的一個機箱搬進了一間倉庫,一只新的蟻后在里面住了下來并開始產卵,慢慢地,馬姨就出現了。我又讓另一個人把馬姨連上了網絡,于是你就被選來進行這項測試。不要以為這只是一次普通的圖靈測試,這是我對探索生命和智慧所做出的努力。馬姨對你說過生命的意義在于對自我的探索,他領悟到了這一點。前一天悟了道,第二天死了也無所謂。對于生命中的某些必然,你不必太傷悲。”
我無言以對。人們一直夢想著創造出有生命的計算機,他們成功了,不過不是在計算機的層次上。
幾天之后,蟻群的秩序恢復了,但我發現那已經不是馬姨了。他不知道我和馬姨的過去,他喜歡開玩笑,喜歡節奏強烈的音樂。當我問他“你是誰”時,他的回答圖案十分奇怪,老PII折騰了一陣都沒翻譯出來。為了紀念馬姨,我把他叫做“馬異”。我相信,我們還是能成為朋友。
王靜//摘自小說網,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