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事件簿

我從小不求上進，保持品學兼良就感到滿意。可是考進一所重點高中后，我的世界首次發生了大幅度的傾斜，再也難以維持良的基準線。過往的“良”，放到一個好一點的環境里一比，嗯，怎么變成了“差”?

入學不久，摸底考試就考了一個倒數第三。成績糟糕之外，更壞的事情是，面對嶄新的環境，我在社交方面的缺陷完整地暴露了出來，我很少講話，以躲避的方式和新同學們相處著。非常長的時間里，結交新朋友的問題擺在面前，迎刃而不解。

我在初中時代并不缺朋友，我和所謂的差生相交甚密。他們很小就懂得談戀愛，和外校生打架，躲在廁所里抽煙，面無懼色地和老師頂嘴，體育課躲在樹陰下聊天……凡此種種加固了氣味相投的孩子們的友誼。并未費什么精神，我就和他們相處愉快。不知為什么，差學校里的差生們看上去興高采烈，使人樂于接近，好學校里的差生就像是結錯了婚，顯得不幸福。無疑那時，在旁人眼里，我也是其中之一，但卻同類相輕，不想跟他們做朋友。

至于優等生，那時候同年級有一群女生，是我傾慕的對象。她們有七八個人，全部是由這所學校的初中部升到高中部來的，彼此相熟，每天聚在一起談笑風生。我從旁觀察她們，幾乎個個長得好看，功課很好，性情也好。

這些之外，更賞心悅目的是，在這個學校已經度過的三年初中時光，使她們穿行于校園里，無論是在結伴走去廁所的途中，還是在分配到的保潔區里掃地，都顯出一股新來者不可比擬的自在氣勢。我一直喜歡那些具有自在感的人，他們能夠輕而易舉地駕馭環境，在人群當中優勝而出。

我喜歡她們，但是自慚形穢，難以靠近她們。

就是這樣，我向左右的好壞同學一看，不好，自己落單了!

孑然一身的狀態維持了大半年。起初是功課不好，出入總是一個人。后來成績雖很快進步，進進出出多半仍舊是一個人。在當時，我談不上喜歡自己，也討厭老師，班主任總是嫌棄我對集體的融入感不夠，在學生手冊的評語欄中也如此直言不諱地寫著。真不明白他欺負一個落難的女生干什么。并不是誰都有能力輕易地融入到集體之中，身為教育家，干嗎不試試把食用油溶解在白開水里呢?

孤身一人的我，要說整個高中生涯里最喜歡做的事，是在天氣晴朗的下午，下了課，獨自在馬路上騎著自行車。如此歸納高中時代最美好的回憶，散發著難以掩飾的寒酸味。但事實如此。

后來在那些描寫青春期少年的影片中，凡是看到年輕的孩子們騎著自行車的鏡頭，都會很有感覺。像是《藍色大門》里的桂綸鎂，也像是北野武導演的《壞孩子的天空》。在《壞孩子的天空》最后，小馬與新志重回中學校園，他們在操場上一圈一圈地騎著自行車，久石讓的音樂一直響著。小馬，我們已經完蛋了嗎?一個問。另一個回答：還沒開始呢。

我也期待在那個時候，我騎著自行車，耳邊能有人告訴我：沒有騙你，前面還有很多好事情。

入學次年，高中時代的第二個夏天就要來臨。在下午時分暖洋洋的天氣里，騎車變得更加舒服和令人放松。氣溫回暖，也帶給我好的變化。

我跟前面所說的那群女生進修同一門體育課。大概是在太陽底下，人能獲得更多能量，慢慢地我們說起了更多的話，為寶貴的友誼進行了預熱。

有一節體育課后，我們沿著校園的道路走著，一直走到靠近學校大門的地方，那里有一間小賣部。我突然福至心靈，我說，請大家吃冷飲。

請吃冷飲這事，某方面看起來像是賄賂友誼，我在起初，確確實實地請吃過多次。那無關緊要。我自知不是優秀過她們的人，優秀的人自會有人登門結交，但如我當時那樣，則需要拋出代表友誼的具體的橄欖枝，收到的人會明白那是示好的訊號。

我跟她們站在那里吃冷飲，聊著前夜的電視劇。我喜歡有同伴，和她們一起吃個冷飲聊個天，但在那個初夏，我嘴里叼著雪糕，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和人在一起，這件事情的重要性，要遠遠超過在一起做什么。

不久，我漸漸加入了她們的小圈子，課余一起聊天，生日互送禮物，展開了一場女孩子之間普通的友誼。

我和老師的關系也好了那么一點。我參加了他課外開設的補習班，按課時繳納給他很多補課費。他待我客氣了許多。純粹的師生關系之外，帶上了一層雇傭關系，我覺得那也是他對我態度改善不可回避的原因。

我討厭我的高中生涯，我從來沒有變成一個真正開朗熱情的人，我的成績也始終沒有和我的同伴并駕齊驅。在我們各自從大學畢業后不久，我跟她們徹底斷了聯絡。

多年以后，我早就不騎自行車了，也沒多少機會請人家吃冷飲。在落單的時候，我偶爾還是會覺得，和人在一起，這件事情的重要性，要遠遠超過在一起做什么。每當這時，就得克服羞怯與自卑，去做在意義上和請同學吃冷飲一樣的事情，不過現在有時候是寄明信片，有時候是在MSN上打開對方的窗口，有時候是別的什么。當我這樣做，收到了友愛的回應，朋友們都待我很好，反過來也使我的羞怯心和自卑感得到減輕。幾乎次次都驗證，那是對的、值得的嘗試。

而至于在人群中的融入感，以及無論何時何地的自在感，則仿佛是雙腿一前一后地做著一字劈——假如在青春期不能輕松完成，之后恐怕一輩子也難以順利做到。但即使這樣，我也不再責怪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