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恨到眉彎

空寂的光陰如同掠過屋頂的鴿子，只聽得扇翅起飛的聲音漸次靠近，然后遠離，在他和她的眼中投下淡淡的光影——

1……………………………………

在派出所實習的第一天，紀弦和同事出警。也就是在那一天，紀弦第一次在秀水里8號樓見到16歲的沈眉彎。

沈眉彎穿著鵝黃色的純棉睡裙，胸前印著一只懶洋洋睡覺的泰迪熊，她的頭發蓬亂著，紀弦以為是在家的緣故，后來才知道，這是沈眉彎的常態。自來卷，眼睛很大，白水銀里養著兩彎黑水銀，嘴里不停地嚼著口香糖，她身邊站著一個打扮精致的女人，不遠處的沙發上窩著一個穿方格睡衣的男人。

事情似乎很簡單，沈眉彎指著沙發上的男人，確切地說是她的繼父，沈眉彎說是他意圖侵犯她。

精致女人的眼里噴了火，她有些歇斯底里:眉彎，你別亂說。

沈眉彎抬起頭，盯著母親看，她說:你是想說，他只要不在外面拈花惹草，在家把女兒睡了也沒關系吧?

沈眉彎把“女兒”兩個字咬得特別清晰。紀弦一直記得眉彎嘴角似笑非笑的樣子，像一把刀飛出去，傷了對面的女人。女人一巴掌扇過來，沈眉彎沒有躲。清脆的一聲響過后，那張白皙的臉上清晰地出現了五個指印。

她盯著母親說:警察叔叔，你們都看見了，這是什么樣的父母!

男人被帶到了派出所，所里的人反復核實細節。男人打死不說話，問急了，他竟然捂著臉哭起來。

紀弦悄悄問老同事:會判嗎?老同事手里的羽毛筆晃了晃，說:你沒看出那女孩在說謊嗎?

紀弦這才想起那個細節:眉彎說洗澡時繼父進浴室的。可是，眉彎和繼父的穿戴都還算整齊，客廳浴室的地面也都是干爽的。

老同事嘆了口氣:不過這種事，女孩說了，這黑鍋他算是背定了。

沈眉彎來派出所做筆錄時，穿著人字拖，寬大的背帶褲，白T恤，仍然嚼著口香糖。

她從紀弦身邊走過時，眉頭一挑，問:你是新來的?

紀弦說:你才多大，就想陷害人?好好讀書，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

話說出去，紀弦都覺得臉發燙，一副好為人師的模樣。

愚人節，來個惡作劇。你們大人真沒幽默感。沈眉彎輕描淡寫地把自己挑起的戰火又壓了下去。

2……………………………………

再次見到眉彎，是三年后的夏天。紀弦在學府路的派出所里做片警。

一大排軍訓的女孩里，紀弦一眼就認出了沈眉彎。盡管穿著寬大的迷彩服，沈眉彎的身材還是顯山露水地豐滿起來。

有個女孩在水房里被人狠狠地打傷并住進了醫院。沈眉彎是被懷疑的對象之一。

那天傍晚，紀弦換了便裝，鬼使神差地跑到沈眉彎的寢室樓下。只一會功夫，沈眉彎從樓上沖了下來，她的頭發上還掛著水珠:我在陽臺上一眼看到你，你是來找我的吧!一眼我就把你認出來了。

紀弦把她拉到校園外的南喬魚鍋店里，要了麻辣魚鍋，然后看著沈眉彎大呼小叫地吃。

分手時，紀弦仍說了那句話:好好讀書，人生是你自己的。

眉彎突然摟住紀弦，紀弦的身體往后仰了仰，終于接住了這個擁抱。三年的時光里，他幾乎沒有再想起這個女孩，可是，她站在他面前，他知道自己從來沒有忘記過她。

紀弦說:我不想下次見到你，是逮捕你。

沈眉彎盯著紀弦的眼睛說:如果只有那樣能看到你，我會試試。

紀弦暗中做了協調，被打的女生改口說是自己摔的，幾個打人的女生賠禮道歉，賠了醫藥費。沈眉彎那份是紀弦幫著出的。

3……………………………………

紀弦變成了沈眉彎的表哥，他經常去學校看她，喊她和她的同學去吃魚鍋。女生們笑著對眉彎說要當她的表嫂。沈眉彎挑著眉頭，嘴角嚷嚷著拿你們的哥哥來換倒是可以考慮。

某一次，走在黑暗里，沈眉彎的唇準確無誤地落到紀弦的臉上，像是侵略性極強的小獸，抵抗了一下，紀弦那道潔白的牙齒防線就潰敗了下去。

回到家，洗澡、看電視，擁著被子睡覺時，紀弦都在笑。再見面時，紀弦說:你快點畢業，畢業了，我們就結婚。

沈眉彎笑他:不畢業也沒關系。

紀弦握著她的手，問她跟父母的關系怎么樣。眉彎的眼睛看著遠處的皂角樹說:那次反抗的結果就是我獨立了。我媽也害怕我跟那男人真的有什么。

紀弦的心無端地疼了一下。沈眉彎說:哪天我做頓飯給你吃，讓你嘗嘗我的手藝。

紀弦偷偷去看眉彎曾經租住的小屋，18平方米的倉房，院子里到處是垃圾。有面容恐怖的老太太說:那姑娘啊?白骨精，吃男人不吐骨頭……

再見到眉彎，紀弦緊緊地抱住她。不知為什么，他的心里是慌張的，好像他會失去她一樣。眉彎絮絮叨叨地說自己獲了個什么獎，有800塊獎金呢，她拿出一只表，替紀弦戴上，她說:提醒你，分分鐘都要想我，愛我。

那只表很快現了原形，6888，這還是打過折的。同事很八卦地說:小紀，沒看出來啊，傍款姐了吧?

紀弦在原地變成了化石。眉彎窮學生一個，怎么能買得起這只表?眉彎說了謊?

4……………………………………

人有時是會昏頭的。紀弦拿著那只表站在沈眉彎面前質問她錢是哪來的?沈眉彎笑嘻嘻地往紀弦身上粘，她說:警察叔叔，你談戀愛還是審犯人啊?

紀弦推開了沈眉彎，別轉移話題。

沈眉彎站直了身體，嘴角微微翹起:你說哪來的，當然是偷的是賣的!人家富婆養小白臉，我沈眉彎有追求，養警察!

紀弦的巴掌落在沈眉彎的臉上，紀弦的手先麻了一下，沈眉彎的臉上是清晰的指印。紀弦想起了那個午后，那個穿著鵝黃色小熊睡衣的不良少女。

沈眉彎沒有哭，眼里噴著火，嘴角卻是笑著，她說:紀弦，你會后悔的。

所長的愛人給紀弦介紹對象。三番五次，紀弦都拒絕了。他腦子里都是沈眉彎臉上的指印。

紀弦去學校找眉彎，眉彎不在，寢室的女孩說好像被一輛凱迪拉克接走了。有女孩問紀弦，你是眉彎的表哥嗎?不是眉毛里的一員吧?

眉毛?

女孩們笑:眉彎的追求者呀，我們叫眉毛，像眉毛一樣多，像眉毛一樣雜。

紀弦又去找了幾次眉彎，都沒見著。電話短信她都不接。紀弦的心里沉了一塊鐵。

5…………………………………

一個月后，紀弦在派出所，一眼見到沈眉彎。她說:能跟我出去下嗎?

眉彎去小區那種臨時出租的房子開房時，紀弦的心一直往下沉。她這么輕車熟路，她跟過多少人來過?

紀弦往回走，眉彎說:只一次，我求你。

在那個小套間里，眉彎變魔術似的從袋子里拿出菜和肉。她系著圍裙在廚房里做飯，紀弦進去時，眉彎急忙用袖口擦眼睛，她說:抽油煙機壞了，太嗆了。

紀弦從背后抱住眉彎，輕聲地啜泣。

眉彎說:不哭，我們都不哭。說著說著，自己倒哭了起來。

眉彎做的一桌子菜，兩個人幾乎都沒吃。眉彎說:嘗嘗雞蛋餅，我最拿手的。紀弦聽話地吃了。很軟很香。

眉彎點了煙，她說:我出賣過自己的身體。沒飯吃，屋子里連臉盆里的水都會結冰時，身體是我唯一能用來換錢的東西。

16歲那一次，我是冤枉他了。他來跟我爸談判時，我爸心臟病突發倒在他們面前，他們倆眼睜睜地看著他掙扎，半小時后才送他去醫院……

抖落煙灰，眉彎的嘴唇烏青:他們說的時候我偷聽到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每晚都害怕他來侵犯我……于是我先下手為強……

紀弦向眉彎要了一根煙，眉彎蹲在他面前，她說:別離開我，我需要你!

紀弦說:對不起，我認識了別的女孩……

6…………………………………

紀弦被停職查辦了。沈眉彎告他利用職務之便對她性侵犯。

在派出所里見到沈眉彎，沈眉彎的眼睛里結著冰。她穿著一條黑裙子，嘴唇猩紅。老警察警告沈眉彎亂說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紀弦坐在眉彎對面，他說:是我對不起你，負了你，如果毀了我，能讓你覺得痛快，那你就盡管做。

眉彎眼里的冰突然都化成了水。她說:我什么都不要，只是別不理我……

紀弦轉身離開，淚流滿面。他的心理一直惦記著這個女孩?？墒?，手心里拿著的那張診斷書，讓他一定得遠離這個女孩。

某一天，他的手被一雙手拉住，那個熟悉的聲音說:跟我回家。

2009年的5月，紀弦一個人坐在病房里，小護士送來洗好的衣服，還有兩張新烙好的雞蛋餅。

兩年的時間，紀弦一直知道眉彎在他身邊，或者他握的那一雙手就是她的吧。他的眼睛完全看不見了。

終于到了出院的那一天，有雙手伸過來，握住他的，她說:跟我回家。

那一刻，空寂的光陰如同掠過屋頂的鴿子，只聽得扇翅起飛的聲音漸次靠近，然后遠離，在他和她的眼中投下淡淡的光影，那是愛的光芒。

光陰遠了，歲月把充滿仇恨的眉彎打磨成了懂得愛情的碧玉，紀弦晦暗的眼睛里流出清澈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