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的目標和展望

中美經濟在全球大蕭條中正歷經磨難，兩國未來的經濟關系如何發展，如何回到令人羨慕的經濟增長中去，美中經濟與安全評估委員會胡永泰(Wing Thye Woo)對兩國經濟面臨的挑戰進行了分析，并提出了建設性意見。

危機的深化和特征

中國經濟在2009年的表現并不看好。9％的增長率并非季節同比數據，去年第四季度同比增長只有2.6％。盡管溫家寶總理在今年年初的達沃斯論壇上預計中國經濟增長率會達到8％，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預測也有6.7％，這些數據實際上比去年11月份的經濟預測還是調低了。2009年2月，中國失業農民52％經高達2000萬，該數據是去年12月預計的一倍，即使不考慮這個可能失業的數字，中國每年希望從農村到城市找工作的農民人數估計在六七百萬，所以，失業人口的增量比2000萬更高。2009年1月，中國生產價格指數降低了3.3％，2月達到6.3％。事實上，中國經濟增長的步調常常超出中國政府和很多外界分析人士的預料。

中國經濟增長的逆轉在全世界也可以看到影子：去年第四季度，日本經濟增長為-12.7％，美國為3.8％，德國為-2.1％，意大利為1.8％，英國為-1.5％，歐盟為-1.5％。據估計，今年全年的增長也不容樂觀，其中美國為-2.3％，日本為-3.4％，歐盟為-2.7％。中國經濟也受全球其他地區的影響，而IMF也不斷對不同的國家和地區的增長預測進行修正。比如，2008年7月對今年的預測為，歐盟1.2％，日本-2.2％。

什么導致出口下降

2007年10月，中共十七大召開之后，GDP增長率達到令人目眩的13％，使胡錦濤的領導地位得到加強。隨后，中國經濟政策關注的焦點開始轉向反通脹，銀行收緊銀根，人民幣升值加速。2007年第四季度，GDP增速降為10.8％，2008年第一季度同比增速更是降到7.3％，2008年第二季度為11.8％，第三季度為6.2％。2009年第一季度增長放慢的原因可以歸結于去年宏觀調控政策效果的顯露，外匯政策的調整和其他一些中國國內經濟要素的變化，而2008年前三季度的出口變化并不太大。事實上，2008年10月中國出口比上年同比增長19％，2008年第二和第三季度，中國出口增長一直是持續增長的。

2008年11月，中國出口戲劇性地出現負值，同比下降2.2％，12月更是降到2.8％；2009年1月，中國出口同比下降了17.5％(人民幣匯率沒有變化)。工業產值則從兩位數降到單位數：2008年1—9月，工業產值增長增速為11.4％，而到了當年10月，該指標下降到8.2％，11月為5.4％，12月為5.7％。中國農民工失業人數的增加和出口市場的萎縮有直接的關系。簡單來說，中國的經濟危機是政策主導的結果，而來自美國、歐洲和日本的金融危機則是從一定程度上加深了危機。

正在深化的經濟蕭條的原因是2007年一來自房地產泡沫引起的次貸危機。在高估值的金融資產中，房地產泡沫是主要因素。這場“非理性繁榮”的特性其實早就被投資者的各種行為表現出來，CPI并未被貨幣管理當局所重視(更不用說CPI中并不包括資產價格)。在有效市場假設的前提下，人們對信息的利用是理性的，這就助長了市場的盲目樂觀情緒；同時，對金融監管的漠視也是醞釀災難的原因，比如對麥道夫的金融詐騙視而不見，對新型金融工具的監管力度不夠(如次級債券)。

2008年12月26日，美國《紐約時報》發表文章，題為《“財富轉移”：中國人的口袋是滿的，美國人的口袋是空的》。文章認為，美國次貸危機可能持續下去，部分原因是中國通過低利率大量購買兩房債券。當然，我個人并不認為中國通過“金融鴉片”制造貿易順差是導致美國危機的根源。事實上，貨幣政策目標的失當、債券類別的管理錯誤、金融失察和改革不足都是導致危機的原因。

對于那些認為美國要戰勝金融危機就必須將美國的貿易血管里流淌著的中國毒液清理出去的人來說，7870億美元的刺激計劃不會產生什么效果，除非奧巴馬政府強迫中國將進口關稅降低27.5％，使人民幣升值40％以上(這是懲罰中國貨幣操縱的第一步)。不過，我認為，要在全球危機中期打一場貿易戰，不僅于事無補，反而會使情況變得更糟，不利于美國經濟的復蘇。

短期政治私利和長期經濟效率的矛盾

2008年11月，中國宣布為期兩年的價值4萬億人民幣的經濟刺激計劃，規模相當于年均GDP的7％。很明顯，中國將在必要的時候增加自己資金的投入。我的觀點是，除非2009年全球經濟顯著下滑，否則，中國經濟今年的增長率將接近溫家寶的8％，而不是IMF預計的6.7％。也就是說，中國經濟將在2009年和2010年兩年的增長率大致在7.5％。對中國國有銀行來說，它們會很樂意地接受增加貸款的指令，因為不會有人為將來的不良貸款承擔責任。地方政府和國有企業在貸款約束壓力下的投資沖動被壓抑太深，在中國，它們的利潤是歸自己私有，而損失需要社會來承擔。在國有企業和國有銀行共謀為自己轉移公共資源的條件下，經濟刺激計劃一定能夠被很好地執行。

在掩蓋了經濟問題的同時，為了鼓勵投資，地方政府對環境保護、工人生產安全和醫療保險等問題也是置若罔聞。經濟危機中7.5％的增長率的代價將是未來國有企業的資本調整和自然資源的枯竭。

中國經濟現在好比一輛超速行駛了30年的汽車。在不久的將來，中國經濟失敗的概率將會越來越大，導致其失敗的因素有三個：一是硬件方面的失敗，二是軟件方面的失敗，三是動力供應上的失敗。

所謂硬件失敗，指的是經濟機制崩潰。這就好比汽車的底盤，又分為：第一，銀行危機下的信用崩潰，這將導致經濟運行鏈條斷裂；第二，預算危機，這將導致重要基礎設施和社會開支的大量減少(也有可能導致嚴重的通貨膨脹和支付危機)。

軟件失敗指的是管理危機。一但管理出現問題，社會秩序將陷于混亂，社會生產將被破壞，私人投資的積極性也將被挫傷。這就好比是一輛超速行駛的汽車里有人在打斗。軟件危機來源于兩個方面：一是中國當前的高增長制造出太多的不平等和貪污腐敗，社會不公問題越來越嚴重，使經濟活動陷于混亂；二是政府沒有滿足社會的期待，這樣會導致社會秩序失控。

動力不足是指經濟有可能在一個自身或外部現在的條件下停滯下來，就像正在奔馳的汽車燃料耗盡。比如，環境崩潰，氣候變化等，或者貿易戰下的出口停滯。

中國領導人對硬件失敗并不是十分擔心，他們可以很快從其他國家的發展中吸取經驗教訓。對于硬件問題，中國也有自己的優勢，中國有訓練有素的技術政治家，這些人的眼睛盯著硬件不出問題。

2006年10月11日，中共第十六屆代表大會第六次全體會議的討論透露出一個信息，這次全會授權中共到2020年建立和諧社會。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暗含了法制下的民主和社會公平公正，以及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我們從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中國不可能在很短時間內成為社會、政治和經濟都足夠和諧的國家。最大的困難在軟件和動力方面，這些問題在政治上很難克服，必須和其他國家合作，需要科學的指導，而不僅是為了發展。

提高治理水平，避免軟失敗

中國的制度既不完整，又缺乏效率，它未來的改革需要加強制度建設，這是一項極其費時費事的工作。規則缺失最近最著名的幾起案例是：為了降低成本將一些危險的化學藥品用進日用工業，比如有毒的牙膏、問題止咳糖漿和動物飼料；含鉛玩具、養魚行業中使用了過量的殺菌藥品。此外，勞工保護規則缺失，工人工資得不到保障，山西和河南還出現綁架并強制未成年人做工的事情。

不過，制度的缺失不是導致中國社會緊張的唯一原因。當前的經濟發展戰略盡管贏得了高速度，同樣也導致了一系列的社會緊張問題，比如近10年來，中國政府感覺在減少社會貧困和縮小城鄉居民收入差距方面難度越來越大。1999年到2005年，農村居民收入每天實際上只有0.5美元，收入增長率1998年為1.9％，到了2005年也不過是2.8％。亞洲開發銀行最近的～項報告顯示，中國可能是亞洲地區最不公平的國家，其基尼系數在2004年就達到了0.473，最富有的20％的人口的收入是最貧困的20％的人口收入的11.4倍。

現在發展的環境變了，早期的經濟改革政策運用到現在將不會產生和當初相同的結果。在發展初期，就業崗位的供給對極端貧困的緩解是有作用的。如今，需要為大量的貧困人口提供更多的幫助才行，比如為他們提供人力資本培訓和健康輔導，這樣才能使他們有足夠實力抓住新的工作機會。事實上，中國過去采用的“涓滴”效應已經很難再對將來的社會穩定提供支撐。

中國的社會公共事件(群體事件)1993年是8700起，1999年是32500起，到了2004年躥升到74000起，參與人次從1993年的8人增加到2004年的50A。當然，如果中國改善了治理水平，群體事件會大為減少。事實上，中國政府在矛盾調節過程中，如果有獨立的監督機制，中國政府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優勢提高農村地區的信息透明度，政府官員也不會受到強力的指責，政府的執行力也才會更有效率。

發達國家的經驗顯示，提高政府治理水平有三個要素：民主制度、新聞自由和司法獨立。中國防止軟失敗的挑戰在于，中共在建設和諧社會中是不是能夠滿足這些條件，會不會將自己轉化為社會民主黨。

環境支撐危機

中國當前的經濟發展模式已經使這個國家的空氣和水資源遭受越來越嚴重的污染，將導致氣候發生改變。中共提出和諧社會也是不得已的選擇，自從毛澤東提出“人定勝天”的思路以來，中國實行了一系列不切實際的計劃經濟政策，事實證明已經無法持續。

淡水資源短缺恐怕將給中國持續的高增長以沉重打擊。當前，中國每年使用8000億到9000億立方淡水，水資源消耗率到2030年可能會增加到78％～100％。過去15年來，中國水資源和降水的分布極不均衡，這是中國水資源狀況最明顯的特征。現在，“中國660座城市中有400座面臨水資源短缺，其中110座城市處于嚴重缺水狀態”。中國華北地區持續干旱，而經濟發展和人口增長已經導致地下水資源被超量開采，地下水位以每年3～6米的速度下降。

中國荒漠化正在擴展(很可能以加速度擴展)，在過度耕作、過度放牧、濫砍濫伐和胡亂灌溉下，人們將成為這些舉動的受害者。直接的結果是中國北方沙塵暴肆虐，還影響到了日本和朝鮮半島及美國西部地區。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華北地區遭受干旱和荒漠化的同時，中國南方地區多次遭受暴雨和洪災。自1998年以來，中國南方地區的洪澇災害每年夏天都要給這個國家帶來巨大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北旱南澇的現象看上去不是簡單和孤立的現象，它們是環境問題的綜合結果。

很明顯，沒有水資源，經濟增長是不可能持久的。2002年，中國政府啟動了毛澤東1952年就夢寐以求的南水北調工程，用三條巨大的運河將中國南方的水輸往北方：東線由江蘇到山東，再進入天津；中線由湖北到達北京和天津；西線由西藏引水至西北諸省，每條運河都長達上千英里。東部運河始建于2002年(可能部分利用了原來的大運河)，中部始建于2003年，西線部分計劃將在2010年動工，那個時候，中線工程已經結束。

大量的建筑工程不僅面臨技術挑戰，同樣也充滿了政治敏感和環境挑戰。其中，中線工程不得不從懸于地面的黃河下開鑿隧道通過，西線在輸送淡水的過程中還不得不考慮冰凍問題。其中，西線工程引起的爭論最大，一些科學家認為工程“將導致嚴重的生態災難”和氣候變化——水流和水溫的變化會導致魚類和其他水生物種的迅速衰滅。

事實上，從什么地方取水解決水資源短缺非常關鍵，因為遠距離運輸會導致水資源的巨大浪費。中國的水資源利用率不高，工業用水中只有50％得到循環利用，而發達的工業國家循環利用率達到80％以上。中國每萬美元GDP耗水量為3860立方米，而這個指標的世界平均水平只有965立方米。造成水資源浪費的主要原因是，中國農業、工業和居民享受的水價極其低廉，同時，中國水資源的產出率卻只有全球平均水平的四分之一。

不過，無論是南水北調還是改革水價機制都不可能解決中國的水資源問題，實現可持續發展，徹底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才是唯一可行的辦法。有跡象表明，經濟發展帶來的含碳化合物的大量排放已經改變了中國的氣候模式——導致南方洪澇災害和北方旱災的烈度越來越大。除非中國明顯減少碳的排放，這些問題才能從根本上得以解決。不過，這也意味著，中國必須重新實施植樹造林計劃，這對減輕沙塵暴有很大的遏制作用；否則，中國北方的降水量將越來越少。同時，自南向北的調水運河也將在未來被動地增加輸水負擔，從而形成惡性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