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照片上的這一對情侶,現在幾乎沒有人能認出了,他們早在上個世紀就先后離開了人世,即使他們活到現在,也沒有人能把他們和照片上風華正茂的青年人聯系起來,因為這是1930年拍攝的照片,距今已快八十年了。
但是,如果說出照片上那位翩翩少年的名字,卻幾乎無人不知,他叫茅盾,原名沈雁冰,20世紀中國最杰出的文學家之一,曾任全國政協副主席、文化部部長、作協主席等職,在長達六十多年的歲月里,他如同燦爛的巨星,以其耀眼的光芒閃爍于中國文學的天空,作品整整影響了幾代人。
照片上的女性并不是茅盾的夫人,只是茅盾的情侶,她叫秦德君,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俠女,生前是全國政協委員,死后新華社電稿稱其為“著名愛國民主人士”。
在中國當代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歷史時期,茅盾和秦德君被命運安排到了一起,衍生出一段波瀾起伏蕩氣回腸的愛情,雖然這段愛情后來的結局非常悲慘,但是,愛情本身依然是非常美麗的。由于種種原因,這段愛情鮮為人知,一些人甚至對此表示懷疑,然而這張見證愛情的珍貴照片卻足以說明一切。
這張照片本身也有一段非常曲折的感人故事,中國當代史上另一個重要的文化人胡風,將這張珍貴的照片精心保存了三十六年,才使我們今天得以欣賞茅盾和秦德君這對才子佳人當年的風采。
故事應該從秦德君的身世說起。
二
秦德君是四川省忠縣(今屬重慶)人,1905年生于一個進士之家,十四歲就在成都參加了“五四”運動,之后她到北京,在李大釗直接領導下參加了許多秘密活動,到了1922年,十七歲的秦德君已經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美女,她穿著淺藍色竹布女短衫和黑色大綢裙子出入于京城的街巷,這就是我們經常在電影里看到的那種“五四”時尚女青年的打扮。這年,根據共產黨的指示,由“一大”代表、早期馬列主義理論家李達主持創辦了上海平民女校。秦德君隨李大釗從北京到上海,擔任平民女校學校工作部部長。在這里,她第一次見到了茅盾。
上海平民女校聚集著一批在中國歷史上叱咤風云的人物。學校分設工作部和文學部,在秦德君任部長的工作部里,有1949年后威震一方的上海市委書記柯慶施。文學部的老師,有《共產黨宣言》的第一個中文翻譯者、著名學者陳望道。學生中有后來名滿天下的大作家丁玲(那時叫蔣冰之)、后來的著名女教育家王一知(那時叫楊代誠)、瞿秋白的第一個妻子王劍虹,等等。
文學部的老師里還有一個更重要的角色,此人便是后來成為一代大文豪的茅盾,那時叫沈雁冰。茅盾當時二十六歲,穿著筆挺的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在平民女校里如同玉樹臨風。茅盾和秦德君一個是英俊少年,一個是美麗少女,但是,這時中國共產黨剛剛成立,有許許多多的事情交給平民女校去做,他們都忙于工作,并未發生什么羅曼蒂克的風流佳話,甚至也沒想到僅僅在五年后,他們會雙雙墜入情網,演繹出一段纏綿悱惻,撕心裂肺的愛情。
1923年,上海平民女校的學生轉到上海大學,秦德君到南京考進了國立東南大學,從此就和茅盾分別了。就在這一年的夏天,秦德君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主持入黨宣誓的乃是中共早期活動家鄧中夏。讀過黨史的人都知道,中國共產黨成立于1921年,而秦德君在1923年就加入了共產黨,是中共最早的黨員之一。之后秦德君輾轉于上海、南京、西安等地,為中共的建設和發展,為國共合作,為北伐戰爭做了許多出生入死的工作,在這期間,她和中共歷史上的風云人物劉伯堅、鄧小平、陳延年、安子文、劉志丹等并肩戰斗,也和國民黨的重量級人物馮玉祥、楊虎城等同堂共事,她是楊虎城和謝葆真大婚的媒人和證婚人。
這一時期,茅盾已經成為無產階級的文學家,在“五卅”運動前夕,寫下了長篇論文《論無產階級藝術》。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聯系,連他們自己也沒想到,冥冥之中,有一條看不見的紅絲線在暗暗纏繞著他們,運命在默默地安排著他們下一輪的火花碰撞。
三
1927年,上海發生了“四一二”事變,第一次國共合作徹底破裂,秦德君輾轉來到上海,一時無法找到黨組織,便登門找到了當年女子平民學校的老師陳望道,陳望道告訴她:“目前形勢很亂,你還這么年輕,不如先去日本留學,去了日本可以領取‘庚子賠款’中的留學生經費做學費,每月70元。日本也有中國共產黨的組織,在那里也可以接上關系。而且,茅盾最近也要去日本,你們同行不是很好嗎?”那時,陳望道的前妻吳庶五正在日本研究繪畫,可以幫忙。秦德君想了想,去日本也好,就同意了,于是陳望道馬上給吳庶五寫信聯系,請吳庶五在日本東京幫秦德君租一間房子備用。
接到陳望道通知,茅盾就來到了陳家,此時秦德君正在天井里跳繩,她雖然二十三歲了,但是看上去還像個活潑的小女孩,聽到門鈴響,秦德君從門縫里望出去,就看到了五年不見的茅盾,茅盾為了躲避跟蹤,打扮得像個算命先生,他身穿深灰色的綢料長袍,腳穿白襪子黑色平底鞋,嘴上留著又濃又黑的八字胡,天氣并不熱,手里卻搖著一把黑折扇。隔著門縫,秦德君故意開玩笑問:“你找誰呀?陳望道先生不在家。”茅盾也借話答話說:“我找徐小姐。”原來,為了安全秦德君也已化名為“徐舫”了。秦德君開門迎進茅盾,茅盾一邊走一邊歪著頭笑瞇瞇地問:“你就是徐小姐嗎?我姓茅,叫茅盾。”見秦德君手里一直提著跳繩的繩子,茅盾取笑說:“還學小孩游戲呀?”這時秦德君才知道,五年不見,茅盾已經認不出她了,等到秦德君說出自己是當年平民女校的工作部長時,茅盾一下睜大了眼睛,連聲說:“哦,哦,是你呀,是,是的,想起來了,那個漂亮小妹,你現在更漂亮了呀!”
就這樣,秦德君和茅盾又陰差陽錯地重逢了。若不是陳望道偶然說起,若不是秦德君偶然找到陳望道,在茫茫人海里,他們也許一生都不會再次相遇。可見冥冥之中,確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在暗暗引領著他們,這個東西,就是緣分。
在陳望道家的客廳里,秦德君與茅盾商定了去日本的行程,隨即秦德君就上樓從箱子里取出25日元交給茅盾,請他代買船票。日元是5元一張的,共五張。茅盾把日元放進錢夾里,在手里掂了掂,又取出來湊在鼻尖上使勁聞,連聲說:“好香,好香,真舍不得花掉它。”秦德君在一旁笑著說:“我可沒灑香水,那是箱子里香皂的氣味。”后來秦德君才知道,原來茅盾身上經常灑香水。
1928年7月初的一天,秦德君和茅盾離開上海前往日本。出發時,茅盾叫了汽車到陳望道家里來接秦德君。這時的茅盾已經不需要化裝成算命先生了,他恢復了本來面目,筆挺的淺灰色毛料西裝,黃皮鞋擦得閃亮,八字胡全剃掉了,顯得容光煥發,完全是一副書生派頭。茅盾化名為“方保宗”,秦德君仍然使用“徐舫”的化名,倆人一起提著行囊登上了黃浦江邊的海輪,隨著長長的汽笛聲,海輪慢慢駛出了上海港,他們回頭遙望,外灘巍峨的海關大樓離他們越來越遠,漸漸融入了模糊的天際線。
命運安排他們此時置身在無邊無際的藍色大海上,本身就是一件極其浪漫的事情。茅盾常常約秦德君到甲板上去散步,憑欄眺望茫茫的大海,看一只只海鷗撲打著翅膀從船頭飛過。茅盾興致勃勃地向秦德君講自己的身世,講他的著作,講他在大革命高潮時擔任《國民日報》編輯的情景,講他對文學界各家各派的看法。在講這一切時,茅盾都充滿激情,惟獨講到自己的個人生活時,茅盾馬上就變得非常郁悶,他說,在個人生活上他是很不幸的,他還在襁褓中,他的父母就替他訂了親,在他十八歲那年,他曾勇敢地提出解除婚約,堅決反對包辦婚姻,但是母親不同意,硬是不顧他的反對,大辦酒宴,吹吹打打地用大花轎把兒媳婦抬進門來。茅盾是個孝子,不得不接受了這樁沒有愛情的婚姻,由于沒有感情基礎,加上和新媳婦之間的性格差異,夫妻關系一直不好。
茅盾在船上閑著沒事,就給文友鄭振鐸等人寫信,寫好后有意給秦德君看,秦德君意外地發現,他把兩人在船上觀海的細節都寫進了信中。秦德君的穿戴、秦德君的動作、秦德君的語言,都被繪聲繪色地寫進信中,甚至連秦德君后腦上一綹少年白的頭發如何在海風中飄動,都寫得極其生動。
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茅盾已被眼前這個來自巴蜀的美女的魅力深深打動了,幾天的海上浪漫之旅,使這對才子佳人一起走進對方的心靈。
秦德君書包里有一盒名片,里面是整整一百張印著“秦德君”字樣的名片,茅盾毫不客氣地把名片從書包里取出來,當著秦德君的面一張張扔到海里,當一張張名片像落葉一樣飄落到海面上時,茅盾開心地叫著:“看啊,秦德君跳海了,秦德君跳海了!”就這樣扔一張叫一聲,一會就把一百張名片扔完了,最后把空盒子也扔進了大海。
“小淘氣,別這樣”,這時秦德君已經不再叫茅盾先生而叫“小淘氣”了,雖然茅盾比她大十歲。
“阿姐,你是我的阿姐呀”,茅盾現在已經叫秦德君“阿姐”了。雖然秦德君比他小十歲。
他們兩人就這樣快樂地相伴,乘長風破萬里浪,越過遼闊蒼茫的東海,前往遙遠的日本。他們在神戶上岸,乘火車到了東京,秦德君住進了陳望道先生的前妻吳庶五女士為她準備的、位于白山御佃町東亞預備學校的“中華女生寄宿舍”,茅盾住進了“中華女生寄宿舍”附近的“本鄉館”。
四
初到異國他鄉,茅盾很是寂寞,加上上海文藝界對他的《幻滅》、《動搖》、《追求》三部曲的批判,使他十分消沉,不時向秦德君傾訴自己的苦悶。秦德君是一個非常堅強的女性,在她看來,茅盾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多少有些書呆子氣,面對暫時的困難,應該鼓起勇氣渡過難關,要看得遠一些,不要為眼前的困難而悲觀失望。秦德君的反復勸慰和開導,使茅盾非常感激,他說,他好比沉淪在大風大浪里,秦德君就是他在風浪里拼命抓住的救生藤。
茅盾一旦走出了苦悶,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又變得充滿活力,創作的激情也回來了,他伏在“本鄉館”的書桌上,一氣寫出了他的重要的文學評論作品《從牯嶺到東京》,在寄給上海《小說日報》發表前,茅盾興高采烈地跑到女生宿舍去給秦德君看,茅盾當時激動萬分,顧不得旁邊有人,伸出雙手把秦德君緊緊抱住,大叫:“阿姐,阿姐!”由于太激動了,他的話顯得結結巴巴:“阿……阿……阿姐,你……是……我的救星啊!”
茅盾接下來向秦德君著重介紹了《從牯嶺到東京》的主導精神,他說:“我看見北歐運命女神中間最莊嚴的一個站在我面前,督促引導我向前,她的永遠奮斗的精神,激勵著我永遠向前。阿姐,你知道那個北歐運命女神是誰嗎?就是你呀!就是我最親愛的阿姐呀!”
茅盾說著就隨手掏出他從銀座夜市地攤上買來的英文版北歐神話書籍,講給秦德君聽,他說:“北歐運命女神的故事是說姐妹三人,大姐感傷過去,三妹蒙著面紗低頭冥思未來,惟有中間最莊嚴的那一個勇往直前,永遠奮斗。”茅盾說著說著竟激動得流出眼淚來,又一次緊緊握住了秦德君的手。
筆者為此特地重讀了一遍茅盾的《從牯嶺到東京》,里面明白無誤地寫著:“我希望以后能夠振作,不再頹唐;我相信我是一定能的,我看見北歐運命女神中間的一個很莊嚴地在我面前,督促我引導我向前!她的永遠奮斗的精神將我吸引著向前!”在文章結尾時,茅盾再次談道:“我自己是決定要試走這一條路:《追求》中間的悲觀苦悶是被海風吹得干干凈凈了,現在是北歐的勇敢的運命女神做我精神上的前導。”這無疑是對他們這段情誼真實性的證明。
此后,茅盾和秦德君的關系有了進一步的發展,秦德君每天上學,茅盾就為她提書包,扶她上電車,一直送到學校門口;放學時,茅盾又在校門口等著接她,兩人一起去吃飯。他們形影不離,公園、地鐵、電影院、商店都是他們經常去的地方。茅盾博學多才性情溫和,對秦德君體貼備至,同是天涯淪落人,當然感情就一天天加深了。茅盾給遠在國內的秦德君的母親寫了一封信,詳細地講了包辦婚姻給自己帶來的痛苦,表示要堅決離婚,和秦德君永遠在一起。秦德君的母親收到信后,就認了這個“女婿兒”。不久,茅盾和秦德君離開東京來到京都,租了一套房子,就正式生活在一起了。
在京都的那段時光,對于茅盾和秦德君,簡直就是神仙過的日子。他們的住房前是一大片櫻花,櫻花盛開時,他們攜手漫步在美麗的櫻花下,沉浸在幸福和快樂之中。
秋天,他們一起到岡山去摘紅葉,到奈良去賞神鹿。奈良的神鹿就像中國峨眉山上的猴子一樣,喜歡和游客逗樂,他們興致勃勃地給神鹿喂花生米。茅盾隨身帶著相機,將許多美麗的場景攝入了鏡頭。
有一次,他們乘坐高空電車,不料電車在空中發生故障,懸在天上進退兩難,乘客們都驚恐萬分,茅盾卻露出了笑容,輕輕地對秦德君說:“阿姐,要是就這樣掉到深谷里去就好了,我們生死都在一起,夠幸福了!”
茅盾想到《幻滅》、《動搖》、《追求》三部曲招致的麻煩,覺得應該有新的作品來扭轉輿論,但一時又沒有很好的題材。秦德君就把自己的友人胡蘭畦的曲折經歷講給茅盾。胡蘭畦是“五四”運動中涌現出來的女青年,她反抗舊勢力,追求光明,抗婚出逃,投身革命,有許多動人的故事。茅盾被胡蘭畦的傳奇經歷吸引了,覺得是極好的小說題材,決定以胡蘭畦為原型,加上另外一些素材創作一部長篇小說。這樣,就有了中國文學史上重要的作品《虹》,《虹》里的女主角梅女士,就是秦德君的摯友胡蘭畦。
在《虹》的創作過程中,茅盾遇到了一些麻煩,那時他還從沒到過四川,女主角梅女士是四川人,小說中寫到許多四川的風景,茅盾就難以下筆,這時,秦德君就詳細地繪聲繪色地給茅盾描述四川的山水風物,使他寫起來得心應手。茅盾每寫好一部分,就交給秦德君抄寫,秦德君在抄寫時,順手就把小說中四川人的語言改成四川方言。在最后確定小說的題目時,秦德君說,四川的氣象時常有彩虹,既有妖氣,又有迷人的魅力,不妨就把小說命名為《虹》,茅盾覺得很有道理,就采用了《虹》這個題目。現在的讀者可能根本不知道,《虹》里還有秦德君的一份心血呢。
秦德君在給《虹》命名時,順便談到了《幻滅》、《動搖》、《追求》三部曲,說:“其實這三部曲可以合并成一個名字,叫《蝕》,幻滅之感,如日月之蝕,是暫時現象,也是必然現象。”茅盾非常贊賞秦德君的意見,說:“啊,啊,啊,我的好阿姐啊,在這個世界上,惟有我的阿姐好啊!”
茅盾覺得秦德君也有文學天賦,鼓勵秦德君搞文學創作,天天和秦德君談什么自然主義、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秦德君在這種熏陶下,也拿起筆來,翻譯日本的普羅小說,介紹到中國。經過茅盾的推薦,秦德君的作品連續在上海的《東方雜志》、《小說月報》、《文學周報》發表,如果你現在去翻閱那時的雜志,看到署名為秦覺或者辛夷的作品,那就是秦德君的作品。
五
1930年4月,秦德君和茅盾結束了在日本的流亡之旅回到中國,他們公開了情人關系,仍然住在一起。他們一起去看望了茅盾的母親、茅盾的盧表叔,還一起去看望了大名鼎鼎的魯迅先生,經魯迅介紹,他們雙雙加入了“左聯”。
這時事情發生了變化,茅盾的妻子孔德沚找上門來了,她堅決不同意離婚。這讓茅盾很為難。更讓茅盾無法面對的是,茅盾的母親堅決支持孔德沚,不準離婚。文學圈內的人都知道,茅盾是個孝子,他父親去世早,是母親含辛茹苦守寡把他帶大的,所以茅盾非常孝順母親,什么事情都聽母親的。此時,茅盾內心深處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他雖然深深地愛著秦德君,但慈母之訓又怎能違背。孔德沚上門來哭鬧過幾次后,茅盾的心情就真的矛盾重重了。
秦德君也發現茅盾身上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茅盾說話不再像以前那樣堅決,而是吞吞吐吐說一半留一半了。有一次茅盾說出門辦事,秦德君偷偷跟蹤,發現他回家去和孔德沚見面了。事情到了這個份上,秦德君覺得不能再勉強下去,于是就提出分手。誰知茅盾卻不同意,經過商量,最后茅盾同意暫時分手,四年后再圖百年之好。這四年里,茅盾將專心寫作,用稿費來支付離婚費用。
訂好四年之約后,這一對愛得死去活來的才子佳人去相館里照了一張六寸的分手紀念照片,作為四年后團圓時的信物。
秦德君回到她和茅盾共同生活過的房間,往日的歡樂都成了過眼云煙,房間里只剩下她孤零零的身影,悲從中來,萬念俱灰,她覺得生活已經失去了意義,一口氣吞下了二百粒安眠藥。
秦德君在醫院里醒來,已經是七天之后,她被好心人救了。
這是1930年8月的事。
六
秦德君無路可走,只好回到離別了十二年的故鄉忠縣。母親問:“女婿怎么沒一起回來?”還把茅盾寫去的信拿出來看,令秦德君感到意外的是,茅盾已經把他們在上海的分別合影照片隨信寄到了忠縣,這更是傷了她的心。
回到老家本是高興的事,但是秦德君卻高興不起來,沒多久,縣上又有人說她是赤化分子,這使她的處境很危險,只好一走了之。她走的方式很奇特,為了混出城去,她裝成死人躺在滑竿上,半夜里請人抬出城,找一艘木船到豐都,再趕火輪去了重慶。
秦德君仍然牽掛著茅盾,她牢記著四年之約。但是,他們真的能在四年后破鏡重圓嗎?他們真的能像約定的那樣,在四年后一起完成《虹》的后半部嗎?
在重慶,秦德君多次和茅盾通信,茅盾在來信中,信誓旦旦地重申四年之約,多少給了秦德君一些安慰。但是后來茅盾來信說已經搬家了,卻沒告訴新地址,這之后他們便完全失去了聯系。秦德君肝腸寸斷,痛不欲生,一怒之下燒掉了茅盾的所有來信,把在上海的分別合影也撕得粉碎。她當時肯定沒想到,她這一燒,毀掉了中國文學史上多少寶貴史料啊。
秦德君和茅盾的分別合影一共只有兩張,秦德君手里的一張被撕碎了,就只剩下茅盾手里的那張。茅盾和孔德沚和好后,那張照片放在家里不好,毀了又可惜,于是茅盾就把照片交給了最信任的朋友、當時只有二十八歲的胡風幫忙保存。這個胡風真是夠朋友,一直將照片精心保存著,1949年后,茅盾官越做越大,直到當了文化部長,胡風卻越來越倒霉,直到被打成反革命集團頭子差點被槍斃。但胡風不論走到哪里,不論遇到什么災難,都沒忘記朋友的托付,把照片保存得很好。1966年,胡風被押解去四川前,找到了秦德君,將照片給了秦德君。此時,這張珍貴的照片已經在胡風手里保存了三十六年,胡風已是六十四歲的老人。
秦德君很多年都不知道茅盾的消息,他們的四年之約完全泡湯,一起完成《虹》的后半部也成了永遠不能實現的愿望,這就是《虹》為什么沒有后半部的真實原因。
但是,他們后來終于重逢了,只是這種重逢帶著幾分苦澀。
1938年的一天,秦德君冒著綿綿細雨到重慶天官府7號郭沫若家里去,正要進門時,冷不防從里面急匆匆走出一個手拿黑雨傘的人,一下撞到她懷里,她抬頭一看,那人正是分別了八年的茅盾,當時兩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波相對,說不出一句話。過了片刻,茅盾才如夢初醒一般,低下頭閃身走了。
又有一次,還是在天官府7號,重慶的文人們為柳亞子祝壽,他們又不期而遇,同樣也沒說一句話。抗戰勝利后,在上海為郭沫若祝壽的會上,在為李公樸、聞一多籌備追悼會的時候,他們都見過面,這時一切都已事過境遷,秦德君已經結婚了,丈夫叫郭春濤,夫妻倆感情很不錯。
秦德君的丈夫郭春濤也非等閑之輩,早年留學法國,與周恩來有深交,別的不說,只說新中國建立后,郭春濤便由周恩來提名,同時擔任了政務院副秘書長和全國政協副秘書長,那時的政務院就是后來的國務院。新中國建立之初,百廢待興,郭春濤是周恩來的得力助手。郭春濤積勞成疾,不幸逝世,周恩來曾親致悼詞并題寫墓碑。
七
1981年,文壇巨匠茅盾去世,治喪委員會給秦德君發來了訃告,那一瞬間,秦德君回想起五十多年前的往事,不禁老淚縱橫。她考慮再三,沒有參加悼念茅盾的任何活動。她說,她害怕在向遺體告別時與茅盾的目光相碰。
1999年2月,秦德君平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她差不多活了整整一個世紀,新華社為她的去世發了通稿,《人民日報》等多家報紙發了訃告,全國政協為她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她的骨灰被安放在八寶山公墓,在這個中國最高規格的公墓的另一邊,茅盾的骨灰也靜靜地安放在那里。也許,在某個月白風清的晚上,他們的亡靈會不期而遇,也許,他們會在天國里重訴舊情。
事實上,一切都過去了,曾經的美好已經化成了灰。
(選自《老照片#8226;第63輯》/馮克力 主編/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