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良出身草莽家族,少年紈袴,及長,躍馬從戎,爾后在鐵窗生涯中,南北東西,飽經顛沛流離之苦。很難想像,這樣一個“赳赳武夫”,竟于詩文一道十分諳熟,如同他的業(yè)師、一位晚清遺老所說的:“偃武修文新一統(tǒng),將軍本色是書生。”然而,這卻是昭然卓著的事實。他自己也曾說過:“要不是老帥有意讓我承繼大業(yè),投身軍中,說不定中國會多一個大詩人哩!”
世事蒼黃翻覆,人生命途難測。這類設想與實際相互矛盾、應然與實然截然背反的吊詭現(xiàn)象所在多有,此當屬于一則實例。
1929年1月27日,《新民晚報》刊載前清遺老、進士出身的金梁贈答張學良的一首詩,其中有這樣兩句:“偃武修文新一統(tǒng),將軍本色是書生。”金梁曾做過張學良的業(yè)師,嫻熟經史,學富五車,對時人少所許可。應該說,這兩句詩的分量是很重的。
說到張學良將軍主政東北期間,“偃武修文”,興辦東北大學、同澤中學、新民小學,重視教育事業(yè),籌建博物館、圖書館,計劃校印《四庫全書》,熱心文化建設,這一樁樁或為篳路藍縷、或為踵事增華的煌煌業(yè)績,世人早經傳頌,可說是沒有任何疑問的;但若以書生本色、詩人根性許之,有人也許會瞠目結舌,起碼是了解情況不多,不愿遽加認可。
其實,多種傳記都作了詳細記載,張學良在青少年時代曾受過系統(tǒng)的傳統(tǒng)文化教育。他的父親張作霖,對自己出身草莽之中,沒有機會讀書進學,缺乏文化教養(yǎng),引為終生憾事,因此,發(fā)狠心要把他的長子培養(yǎng)成文武全才,以光大門庭,丕振基業(yè)。從七歲起,張學良就入塾讀書,先后受業(yè)于六名碩學鴻儒,打下了堅實的國學基礎。從軍、從政之后,他仍然喜歡讀史書、聽京劇、賞書畫、論詩文,縱談今古遺聞軼事,交結一些飽學之士。幾十年的拘禁生涯,更使他獲得大量閑暇時間,除了讀書治學,沒有更多的事情可做。
這里摘錄一段他的老朋友張治中的回憶文字:1947年10月30日,“我到臺灣新竹的深山里去看望他,他的屋里擺了一些線裝書,記得還有一部《魯迅全集》,這部書大概他全部閱覽過。他對我說,魯迅筆鋒銳利,罵人很厲害。還說他看過不少中國史書,對明史很有研究,還學會了作新舊體詩,那次他就作了一首給我。”這是一首七言絕句:
總府遠來意氣深,山居何敢動佳賓。
不堪酒賤酬知己,唯有清茗對此心。
明清時期稱巡撫、總督為“總府”,張治中當時擔任西北行轅主任,為一方之統(tǒng)領,故以“總府”稱之。
1938年春,根據蔣介石的命令,拘禁中的張學良,由江西萍鄉(xiāng)移駐湖南郴州,下榻在因西漢的蘇耽在此修行成仙而得名的蘇仙廟里。盡管監(jiān)禁生涯已經一年過去,但鎖得住身子鎖不住心,這只活蹦亂跳的猛虎,還不時地狂咆怒哮。屋里呆不住,他就爬上山巔,仰天長嘯,還向身旁的于鳳至念上幾句古人的和自己的詩詞。夫人說:“漢卿,你真是很會吟詩作賦的嘛。”“是呀,”他得意地說,“要不是老帥有意讓我承繼大業(yè),投身軍中,說不定中國會多一個大詩人哩!”望著天際的滾滾浮云和山下滔滔東去的郴江,他驀地想起840年前,北宋詞人秦觀也是削官遭貶,遠徙郴州,萬般愁苦中,寫下了那首凄絕千古的《踏莎行》詞: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問得好啊———郴江本來是環(huán)繞著郴山流的,為什么要流注到瀟、湘二水中去呢?原來,它耐不住山城的寂寞,便悻悻然流走了。可是,詞人自己卻沒有這份自由,只好抱著重重苦恨呆在這里。一種溝通今古、穿越時空的心靈感應,引發(fā)了將軍的無邊浩嘆,“人生憂患,千古同此啊!”說著,兩行清淚已經奪眶而出。回到住所,提筆在屋壁上大書:“恨天低,大鵬有翅愁難展!”然后把筆往身后一扔,發(fā)出一陣慘烈的笑聲。警衛(wèi)驚恐地走過來,將軍一步闖前,冷不防地從衛(wèi)士腰間奪下手槍,對著窗外的桂樹連連扣動扳機,直至子彈射光,方才扔下手槍,拂袖而去。
張學良飽覽群書,博聞強記,腦子里儲存許多古代的詩詞名篇。他經常以詩詞形式抒發(fā)那郁結難舒的情愫。抗戰(zhàn)期間,張學良壯懷激烈,經常因為報國無門,仰天長吁,悲不自抑。他有時間就和身邊的人談論、誦讀岳飛的《滿江紅》、文天祥的《過零丁洋》、秋瑾的《寶刀歌》。他說:“(這些詩歌)讀起來多么激動人心呀!我常常這樣想,如果有一點壓力就卑躬屈膝,別說氣節(jié),就連做人的最起碼的尊嚴也都喪失殆盡,這是最沒有出息的,即使活著,又有什么意義?所以,我看還是文天祥說得好:‘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1979年中秋節(jié),蔣經國邀約張學良、趙一荻夫婦到陽明山賞月。面對中天皓月,他觸景傷情,當場揮毫題寫了李商隱“來是空言去絕蹤”這首《無題》詩。當寫到“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時,悲懷難抑,擲筆長吁,感喟身世、思鄉(xiāng)懷遠之情痛徹心腑。后來,他還把這首詩的手跡贈送給臺灣《自立晚報》的主筆。
1980年,張學良有金門之行,他通過高倍望遠鏡,貪看著海峽對岸的錦繡風光,并在一封寫給親友的信中談及此事,還引用了于右任晚年的詩: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
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不可見兮,永不能忘!
于右任辭世前想回大陸的愿望終于未能實現(xiàn),那種生不能骨肉團圓,死不能安息故土的歷史悲劇,張學良感同身受,甚而過之。因此,才把那裂肺摧肝、血淚交迸的詩句加以援引。
一次,他與前來訪問的美籍華人張之宇女士談心,引述清人吳梅村的詩句來感慨世風,針砭時事:“多見攝衣稱上客,幾人刎頸送王孫。”詩中講,戰(zhàn)國時的魏公子信陵君養(yǎng)客很多,但真正能夠像侯嬴那樣,“氣傾士俠”,刎頸相報,為了朋友效死不渝的卻很少。張將軍引述這含蘊頗深的詩句,背后肯定是有所指斥的,但形格勢禁,未便挑明,連張女士都沒有弄清楚:“示喻于筆者的又是什么?”還有一回,他與張之宇談起當時臺灣國民黨的政壇,感慨重重地引用了唐人劉禹錫的詩句:“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吟罷,久久地愴然無語。
當然,更多的情況下,還是自己撰寫詩詞聯(lián)語,即興詠懷,直攄胸臆。他的這些心血凝成的文字,都是時代的反映、心靈的外現(xiàn)、生命的體驗。大別之可以分為詠史、即興、贈答三類,其中以詠史詩的成就最高。1928年3月底,奉軍沿京漢線南下,兵次邯鄲,戎馬倥傯中,張學良游覽了趙故城。《軍次,游趙故城邯鄲宮》兩首七絕,就是這時候寫下的:
沽酒邯鄲大道旁,村人都說武靈王。
英雄應有笙歌地,不比吳宮響屧廊。
光武艱難定洛中,滹沱一飯困英雄。
當年天下歸心日,都在邯鄲古趙宮。
前一首詠趙武靈王,后一首詠漢光武帝。通過詠懷與邯鄲古趙宮有緊密聯(lián)系的兩位古代英雄君主,抒寫作者追踵前賢,為中華民族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偉志。
漢光武帝劉秀參加推翻王莽政權的農民起義,以恢復漢祚為號召,不斷擴充軍事實力,歷盡艱辛,終于建立了東漢王朝,定都洛陽;他到邯鄲來,是為了追殺在此間稱帝的王郎。“滹沱一飯困英雄”,里面有一個典故:王郎原本是個算卦先生,冒充漢成帝的兒子劉子輿,在邯鄲做了皇帝,靠著這塊“正統(tǒng)”的招牌,迅速擴大了地盤,壯大了隊伍。正在河北一帶安撫郡縣的劉秀,看到王郎以十萬戶的賞格懸賞捉拿他的通告,考慮到其時力量還弱,無力對付迎面之敵,便帶上一撥人向饒陽遁去。到了驛館,他們假冒王郎的使者,吩咐趕快備飯。這伙人已經餓極了,見著飯菜就你搶我奪,結果引起了懷疑,驛館人員敲鼓報警,劉秀等人只好趕快逃離。可是,到了滹沱河邊,卻無船擺渡,多虧河水神話一般迅速結冰,才得以安然脫險。后來,他又重整旗鼓,揮師北上,攻取邯鄲,追殺王郎,住進了邯鄲宮。檢點往來文書,發(fā)現(xiàn)大都是奉承王郎、丑詆劉秀的,劉秀當眾全部燒毀。有人埋怨,沒把反對者的名字記下。劉秀說,既往不咎,應該讓那些忐忑不安的人安心睡覺。
張學良的詩作不僅立意甚高,而且,能夠看出,頗諳作詩使事用典之妙,采擷古史,熔鑄新詞,一一驅遣于筆端,僅用七個字就把上面那一大堆史實包舉出來,而且韻味悠然,寄懷深遠。
戰(zhàn)國時期的趙武靈王,也是一位頗有作為的英主。他在位期間,積極運籌富國強兵之策,致力于軍事改革,提倡胡服騎射,變車戰(zhàn)為騎戰(zhàn),終于滅掉了中山,打敗了林胡、樓煩等國,使趙國一度成為各諸侯國中的強國。他在萬機之暇,常常以歌舞自娛,在邯鄲修筑一座巍峨壯觀的叢臺,一以閱兵耀武,一以歌舞承歡。所謂“笙歌地”,即指邯鄲宮和叢臺。“響屧廊”是春秋時期吳國館娃宮中的一條游廊。吳王夫差為了取悅西施,在游廊下放置一排陶甕,上面鋪上彈性好的木板,西施等美女走在上面鏗然作響,清脆悅耳。詩的后兩句體現(xiàn)著一種人情味,說明不應一概反對英雄合理有度的娛樂與消閑,只是絕不能像吳王夫差那樣沉湎于酒色,以致破國亡身。
詩主性情,所謂“詩情”,其實也就蘊涵著“人間情味”。兵駐邯鄲期間,少帥還曾去過叢臺遺址,寫了七言絕句《叢臺懷古》:
武靈按劍卻強胡,朝罷諸侯且自娛。
當日將才皆頗牧,君王歌舞有工夫。
廉頗、李牧,都是趙國的名將,時間稍后于武靈王。這里借用他們,來說明當時人才薈萃,猛將如林,所以,君王盡可以好整以暇,從容舉事。這首七絕在表現(xiàn)手法上也十分講究:首句說的是英雄業(yè)績,是大前提,必不可少;次句暗中轉折,交代清楚,是“朝罷”之后的“自娛”;后兩句乃全詩意旨所在,感時傷世,吊古憑今,有著深沉的寄托。
詠史詩的寫作特點,是使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結合起來,往往是用筆婉轉,別有寄寓,言在此而意在彼,取材于歷史,著眼于現(xiàn)實。張學良喜歡歷史,熟悉古今掌故,因而常常選擇“詠史”方式,借古人酒杯澆自己的塊壘。他有一首《題鄭成功祠》的七絕:
孽子孤臣一稚儒,填膺大義抗強胡。
豐功豈在尊明朔,確保臺灣入版圖。
“孽子孤臣”“抗強胡”,收復被荷蘭殖民者盤踞近四十年的臺灣,詠贊的是抗清名將、民族英雄鄭成功的英雄業(yè)績,實際上正是作者的自況與自詡。“強胡”一語,在鄭成功那里,是指荷蘭,當然也包括滿清;而在張學良這里,便是借指日本。關于這首詩,他在一次閑談中說:“我最得意的是后兩句”,“這是在講我自己,講東北啊!假如當時(1928年)我不與中央合作,而是跟日本勾搭起來,當上滿洲皇帝,那東北不就沒有了?”鄭成功的“豐功”,并不在于尊奉朱明王朝的正統(tǒng),而在于收復臺灣,使之歸入中華版圖;同樣,張學良此舉的“豐功”,也不在于尊奉民國的所謂正統(tǒng),而是謀求東三省不致淪陷于外敵手中。
張將軍的即興詩,均為有感而發(fā),寄懷深遠。1935年秋,他游覽華山,悵望關河,風物與故土不殊,而自有存亡之異。通過吟詩,把他系念東北,厭恨內戰(zhàn),渴望還鄉(xiāng)抗日的心情展現(xiàn)出來。
極目長城東眺望,江山依舊主人非。
深仇積憤當須雪,披甲還鄉(xiāng)奏凱歸。
一年后,他陪同蔣介石再次游覽華山,又口占一首七絕:
偶來此地竟忘歸,風景依稀夢欲飛。
回首故鄉(xiāng)心已碎,山河無恙主人非。
這種愛國情懷,正是他不顧個人安危,毅然發(fā)動“西安事變”的思想基礎。
1938年新年晚上,他在拘禁途中信筆題詩,大發(fā)中原崩潰、救扶無人的感慨:
剡溪別去又郴州,四省馳車不久留。
大好河山難住腳,孰堪砥柱在中流!
也是在這一年,張學良在幽禁地鳳凰山,與于鳳至同登望江樓,眺望碧波蕩漾的流水緩緩北去,天際帆影依稀,撫今追昔,感慨萬千,遂口占《自我遺憾》一絕:
萬里碧空孤影遠,故人行程路漫漫。
少年鬢發(fā)漸漸老,惟有春風今又還。
1956年,張學良鐵窗生涯熬過了二十個春秋,羈身臺灣孤島也已整整十年。又正趕上蔣介石七十壽誕,他抱著很大希望,把一只珍貴的手表作為禮物奉上,意在提醒老蔣,已經到了釋放之期。蔣介石自然解得其中寓意,還贈一只手杖,意思是,安度晚年,不要抱其他幻想。悵惘中,張學良寫下一首《夏日井上溫泉即事》,以自嘲形式形象地描述其懊惱的心境,具有很強的藝術表現(xiàn)力。
落日西沉盼晚晴,黑云片起月難明。
枕中不寐尋詩句,誤把溪聲當雨聲。
他還有一首廣為傳誦的《九十述懷》詩:
不怕死,不愛錢,丈夫決不受人憐。
頂天立地男兒漢,磊落光明度余年。
民族英雄岳飛生前曾有“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的名言。張學良借用來表明自己的情志,擲地作金石聲,讀了令人感發(fā)興起。
贈答詩在張學良詩作中占有一定數量,有的精心結撰,有的信手拈來,大都清麗可讀。東北易幟之后,張學良加強了與南京政府的往來,因而在1929年2月,趁國民政府行政院長譚延闿五十壽辰,寄詩四首。第一首是:
一代譚公子,翩翩濁世中。
乾坤入袍與,時勢起英雄。
子弟三湘北,旌旗五嶺東。
玄黃今息戰(zhàn),應為首群龍。
頭聯(lián)用《史記#8226;平原君傳贊》中“平原君,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典故領起;頷聯(lián)、頸聯(lián)頌揚對方的行跡;尾聯(lián)以“群龍之首”相期。詩格典雅端麗,對仗工穩(wěn),而內容多屬浮辭,有明顯的溢美痕跡,這也是應酬之作所難免的。但統(tǒng)觀張氏的贈答詩章,多數尚皆洋溢著真情實感。
這一年的3月1日,張學良為悼念秘書長鄭謙,撰聯(lián)云:
往事話南陂,忽省姓名傷鬼錄;
修詞問東里,忍將文字概生平。
以文字概括死者的生平,這里重點說了兩方面的功業(yè):上聯(lián)說他的治績。鄭謙在任江蘇省省長時,曾帶頭集資,整治嚴重淤塞、泛濫成災的南京玄武湖,清除淤泥,擴大湖面,修筑堤岸,并在湖邊立碑,要求世世代代保護好玄武湖,被人稱為善舉。“陂”為湖泊,也有堤防的含意。下聯(lián)說他的文才。鄭謙文思敏捷,有“下筆千言,倚馬可待”之譽。任秘書長期間,舉凡往來文書,均由他加工潤色。“東里”是個典故。春秋時,鄭國賢人子產居東里。《論語#8226;憲問》:“東里子產潤色之。”意思是,由子產對政令進行文辭加工。這里借用這一典故,稱譽鄭謙的文才。
1947年,張學良被羈押到臺灣新竹,東北政界元老莫德惠從南京趕來看望他,少帥口占一絕:
十載無多病,故人亦未疏。
余生烽火后,惟一愿讀書。
唐人孟浩然有“多病故人疏”之句,感嘆命途多舛,世態(tài)炎涼。作者反其意而用之,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后兩句,反話正說,隱含著牢騷、憤懣。抗戰(zhàn)期間,張學良曾致信蔣介石,要求出去抗日,蔣卻叫他“好好讀書”。這里的“惟一愿讀書”,既屬實情,也帶有反諷意味。1989年4月,他應《張學良在臺灣》一書作者郭冠英請求,題寫了一首七絕:
玉爐煙盡嫩寒侵,南雁聲聲思不禁。
好夢未成愁夜短,虛名終究誤人深!
題罷,他連聲說:“第一句不好,不好。”接下來開個玩笑,“不過,第三句倒可以送給女朋友。”
前面引述張治中的回憶,說張學良新舊體詩都會寫,這并非虛譽。早在1946年,《新民報晚刊》上就登載過他寫于貴州銅梓囚禁地的兩首新詩,后來,《新華日報》、《解放日報》、《東北日報》副刊都曾予以轉載。一首題為《發(fā)芽》:
盼發(fā)芽早/
愿根葉/長的茂/
深耕種/勤除草/
一早起/直到/
太陽曬的/似火燒/呀/
芽畢竟發(fā)了
另一首題為《頂好》:
到處打主意/
搶糞/偷尿/
活像強盜/
在人前夸口/
為的那樣菜/
是我的/頂好/
呱呱叫
論者認為,前一首以“發(fā)芽”,比喻抗戰(zhàn)勝利,里面透出由衷的喜悅;后一首通過“搶糞”這一意象來譏刺蔣介石搶占勝利果實,飽含著辛辣的嘲諷。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將軍晚年詩作,依舊是其主體情懷、胸襟個性的寫照,但詩風已有明顯的轉變,憤世嫉俗、金剛怒目式的慷慨悲歌有所收斂,常常是脫口而出,不事雕琢,更加樸素、自然,在通俗平易中透出一種追求個性自由的情趣,表現(xiàn)出世紀老人豐富而復雜的個性,以及他對人生、人性獨特的理解。
1991年6月1日,舊金山旅美僑界為張將軍舉行“九一華誕祝壽會”,將軍舊日摯友閻寶航的女兒閻明光也從中國大陸趕來祝賀。會后,將軍為她題詞:
鶴有還巢夢,
云無出岫心。
五年過后,閻明光來到夏威夷,再次為他祝壽時,請他為《閻寶航傳》題寫書名,將軍故意開玩笑,問她:“哪個閻啊?”明光說是“閻王爺那個閻”。將軍哈哈大笑,說:“閻王爺?我不認識,我可沒見過。”老人就是這樣富有風趣。
1994年1月5日,夏威夷的一些京劇愛好者舉行新春聯(lián)歡會,并設宴招待前來這里的張將軍。席間,這位九十四高齡的老人興致勃勃地同大家一起講故事、說笑話、寫字、吟詩。他說:“人的生活要簡單,簡單的生活就能使人長壽。我這個人有個特點,如果明天要槍斃我,今天晚上我仍然會睡得又香又甜。”這時有人拿來文房四寶,請他題字留念。他欣然命筆,題寫一幅聯(lián)語:“惟大英雄重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并即興作詩:
自古英雄多好色,未必好色盡英雄。
我雖并非英雄漢,惟有好色似英雄。
眾人聽了齊聲歡笑。他的五弟張學森看到時間已經很晚了,擔心他過于勞累,便說:“大哥,咱們回家吧!”他聽了,沉思片刻,突然問道:“家在哪兒啊?”即使隨便閑談,也都充滿思想,耐人尋味。這就是他的哲人氣質,詩性情懷。
(選自《歷史上的三種人》/王充閭 著/上海遠東出版社/2009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