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荼冠六清，溢味播九區(qū)

借問揚子舍，想見長卿廬。程卓累千金，驕侈擬五侯。門有連騎客，翠帶腰昊鈞。鼎食隨時進，百和妙且殊。披林采秋橘，臨江釣春魚。黑予過龍醢，果饌瑜蟹婿。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區(qū)。人生茍安樂，茲土聊可娛。

——晉·張載《登成都白菟樓詩》

張載這個名字，對中國古典文學(xué)沒有什么研究的朋友，也許會感到陌生，但是如果提起潘安這個名字，你一定不會感到陌生了。看過“星爺”的電影——《唐伯虎點秋香》的朋友都知道，里面有句經(jīng)典的臺詞是這樣說的：“玉樹臨風(fēng)勝潘安，一樹梨花壓海棠”，這是自詡相貌英俊的夸張戲謔之語了，在歷史上，確有潘安其人。潘安，又名潘岳，在古代可是標(biāo)準(zhǔn)的“型男”、帥哥加“學(xué)術(shù)超男”。他人長得非常帥，而且還十分有才，早在1000多年的晉朝就已經(jīng)是令眾多愛慕者尖叫的對象，是個不折不扣的“婦女殺手”。據(jù)《晉書》里記載，“岳少以才穎見稱，鄉(xiāng)邑號為奇童……”“岳美姿儀，辭藻絕麗……少時常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之者，皆連手縈繞，投之以果，遂滿車而歸”。才子加帥哥自然受人追捧，然而和他同時代另一個才子的運氣就沒那么好了，和他受到的“禮遇”截然相反。這個人叫張孟陽，也就是張載，史載他長得“甚丑”。長得丑不是他的錯，可出來嚇人就不對了，他每次出門，“小兒以瓦石擲之，委頓而反”。人家潘岳出趟門是滿載水果而歸，水果錢都省了，而張載出門，不但好處一點兒也沒撈著，還被一群小屁孩用瓦片石頭砸。投石滿載，悻悻而回，可見這兩個人的相貌是有天壤之別了。

張載長得有多丑，我們暫且不去論他，再怎么說他丑還丑得有價值，至少他的丑還會受到他人的關(guān)注，不像當(dāng)今所謂的“芙蓉姐姐”之徒，是“恐龍”不要緊，還成天忸怩作態(tài)，被人當(dāng)作吐槽的對象。丑其實沒什么，有時候出眾的才華會把丑陋掩蓋，讓人們忘記了他的丑陋，趙傳的《我很丑可是我很溫柔》不就是這樣唱的嗎?孟陽相貌雖丑，但是他“性閑雅，博學(xué)有文章”，也是西晉時有名的“學(xué)術(shù)超男”之一，他與其弟張協(xié)、張亢均以文著稱，世人譽為“三張”。

這首《登成都白菟樓詩》是張載在太康初(約公元283年)入蜀看望時任蜀郡太守的父親時而作的。他在去往蜀地的路上，途經(jīng)形若利劍、高連霄漢的劍門關(guān)，以蜀人恃險好亂，作了一篇題為《劍閣銘》的銘文為誡，此銘為晉武帝所重，曾遣使鐫于劍閣山，揚名后世。盡管如此，西晉這個短命的封建王朝始終未能幸免于藩王的叛亂與胡夷的入侵。《登成都白菟樓詩》是首描繪天府之國——成都都市風(fēng)情的詩，全詩由32句組成，陸羽在《茶經(jīng)·七之事》中只節(jié)選了后16句。

《茶經(jīng)》節(jié)選的這16句中，首句以兩位西漢著名辭賦家——揚雄和司馬相如的“舍”和“廬”為引，引出程鄭和卓王孫兩個漢代蜀郡富豪的驕侈生活與之形成鮮明對比。從“翠帶吳鉤”、“隨進鼎食”、“披林采橘”、“臨江釣魚”、“黑子果饌”等描繪了當(dāng)時成都貴族、富豪安逸、奢靡的生活，進而引出“芳荼冠六清，溢味播九區(qū)”的膾炙人口之句。此句表明茶作為一種健康之飲，以其獨特的芳香贏得了世人的青睞。芳荼，即香茶；“六清”，即“六飲”，指水、漿、醴、涼(以糗飯加水及冰制成的冷飲)、醫(yī)(煮粥而加酒后釀成的飲料)、酏(米酒，甜酒)；九區(qū)，即九州，指全國。這句詩也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出蜀地自古就不失為以茶聞名的寶地，是中華茶文化的發(fā)源地之一。據(jù)《茶經(jīng)》記載，“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又據(jù)《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云，“苦萊味苦寒……一名荼草……名醫(yī)曰：一名游冬，生益州(即巴蜀)山陵道旁，凌冬不死，三月三日采，陰干”，這表明早在遠古時代，古巴蜀就有野生的茶樹。到了周代，“武王既克殷，以其宗姬于巴，爵之以子……丹、漆、茶、蜜……皆納貢之。其果實之珍者，樹有荔枝，蔓有辛藥，園有芳翦香茗，給客橙葵”(晉·常璩《華陽國志·巴志》)，這表明蜀茶在周武王時已成為貢品，而且是人工種植的茶樹品種；而蜀人的飲茶之習(xí)則始于秦代，“……是知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飲之事”(清·顧炎武《日知錄》)；在三國時期，荊巴采茶作餅，成為米膏出之……”(三國魏·張揖《廣雅》)，這是關(guān)于巴蜀制茶的歷史記載。此外，巴蜀作為名副其實的茶業(yè)生產(chǎn)與貿(mào)易中心，也可以從與張載同時代的才子——孫楚的詩《出歌》中得到旁證：

茱萸出芳樹顛，鯉魚出洛水泉，

白鹽出河?xùn)|，美豉出魯淵。

姜桂茶荈出巴蜀，椒橘、木蘭出高山，

蓼蘇出溝渠，精稗出中田。

而且成都作為蜀郡首邑，自然是茗飲蔚為風(fēng)尚。早在西漢時，在王褒的《僮約》中就有“炰魚鱉，烹茶盡具”、“武陽買荼，楊氏擔(dān)荷”的記載，這表明當(dāng)時成都不僅飲茶成風(fēng)，而且在上層貴族還有專門的飲茶用具。直到今日成都人依然嗜茶如命，到茶館里喝蓋碗茶和吃飯睡覺一樣已經(jīng)成為成都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在詩的最后，孟陽直抒胸臆道：“人生茍安樂，茲土聊可娛”，徹徹底底地把成都給當(dāng)成了享受安樂的人間天堂。

然而，有時候天堂與地獄僅一步之遙，正所謂是“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就在這看似美麗、看似和諧的浮華背后，已經(jīng)悄然無聲地醞釀著動亂的危機，還好張載識時務(wù)才得以全身而退。果然，就在晉武帝晏駕后不久，晉王朝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發(fā)動了一場長達八年之久的“八王之亂”。孟陽“見世方亂，無復(fù)進仕意，遂稱疾告歸，卒于家”(《晉書》本傳)，而帥哥潘安卻不慎被卷入了漩渦，成了藩王們的政治犧牲品，并被“夷三族”，慘煞了。

從“擲果盈車”和“投石滿載”的不同“禮遇”到死于非命和全身而退的不同命運，西晉的這對帥哥與丑男截然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恰巧印證了“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這句話，雖然這極有可能是歷史的巧合，但至少有一點是我們深信不疑的，那就是上天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上述的這首丑男所作的粉飾太平之詩，留下的這句“芳荼冠六清，溢味播九區(qū)”，歷經(jīng)千年風(fēng)霜的洗禮，粉飾之氣早已洗脫殆盡，留給我們的依然是芬芳四溢的雋永茶香，縈繞在書卷上，也縈繞在我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