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古城（外一題）

沈從文、黃永玉，我久久地凝視著他們的照片。清俊、儒雅、和善，這是他們眉宇間流露出的相似的氣質。當我置身于如詩如畫的鳳凰古城，我突然尋覓到這種氣質的源頭。

他們生于斯長于斯，他們都描繪過這方土地，用文字或用色彩和線條。灑脫者如黃永玉，當聽到新西蘭作家艾黎說鳳凰是中國最美麗的兩座古城之一時，不禁也“沾沾自喜”。鳳凰古城小巧而精致、古樸而悠遠，有山有水，歷史文物、人文景觀隨處可見。歷經滄桑的南方長城、萬壽宮、崇德堂、楊家祠堂、莊嚴雄偉的古城堡、明清風格的民居、高聳的塔、如長虹橫跨于沱江上的橋……曾經的美好和神圣，多少年過去了，仍在這里靜靜凝眸。

青石板鋪成的街道，兩邊店鋪林立。老字號、傳統美食、玉器銀飾，無不透露出世俗的繁華和歡樂。這里的游客每天川流不息，古城每天喜氣洋洋。古城的生意人，不會過分熱情地招攬顧客，也不會因為顧客不買東西而給一個冷臉。價格不會太離譜，零食在買之前可以品嘗。至于貨物，只夸自家的好，卻不貶低別人。還有幾家，師傅在門口現場表演“拉糖”的手藝，也是不言不語，但表演得非常投入。傍著古城，他們悠閑而自足。這使人想起《邊城》中的那些人物。精明和市儈應該不適用于這方土地。店鋪上大抵是木制的橫匾，題字也頗見功夫。除了賣姜糖、獼猴桃干、血粑鴨的，也有些商鋪賣蠟染的服裝，五彩的百褶裙、精致的繡花鞋、顏色鮮麗，圖案吉祥，透露出濃郁的民族風情。這些店，是古巷中閃出的一束束水靈靈、鮮亮亮的花，更襯托出那種古樸醇厚的情味。

水是鳳凰古城的靈魂。一灣沱江，環抱古城，使所有的風景流動起來。泛舟江上，看到的是江邊一排排挺拔的細木柱撐起的吊腳樓，有些，經歲月的滄桑已經蝕跡斑斑。一串串紅燈籠掛在上面，搖曳出緬邈的情絲，招引著凄艷、哀婉的聯想。只是，那窗口掛著的花花綠綠的衣裳，又分明傳遞出現實生活的氣息。更多的吊腳樓已成為游客品茶觀景的地方。有幾個窗子，飄出苗家女子的歌聲，聽不清在唱什么，就覺得嗓子很亮，很悅耳。那歌聲就在沱江上，和風一起飄蕩。岸邊的埠頭上，有女人用棒槌捶打著一家的衣裳，也捶打著古城的歲月和晨昏。赤裸的孩童在嬉水打鬧，一幅原生態的畫，就這樣展現眼前。舟行水上，我們似乎在歷史的畫廊中穿行，那一排排的吊腳樓，一定有一個個的故事。故事中，有少女的銀飾顫動閃爍，有歌聲百轉柔腸，有那沒緣由的笑和憂傷，還有那個眼睛像清涼的水一樣的翠翠。

生活在這樣的青山綠水和悅耳歌聲中，人怎么會不滋生對美的渴望和追求。那些年老的苗家婦人，沿街從容地繡花或拿著各式銀飾和花環在叫賣。她們臉上的皺紋深得像溝壑一般，仍然衣著錦麗，笑容像花朵一樣。姑娘們紛紛戴上了花環，山青、水碧，人嫵媚。舟子中苗家阿妹在唱歌，我們的心也在歌唱，唱沈從文先生筆下的風光、人物和文化。

參觀先生故居，講解員深情地講解著，講先生怎樣在故鄉讀書，先生怎樣走出了鳳凰，先生“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先生怎樣葉落歸根，回歸故土。整個講解過程中，沒有一次提到先生的名字，甚至連“他”都沒有，只是“先生”一呼到底，似乎講的是他們一個無比敬重的已故的親人。而我們，似乎也不是參觀者，而是這家的客人。在一個舊式的青磚黑瓦的四合院里，共同緬懷一位長者。

萬壽宮的展廳里，有一些黃永玉的書畫和雕塑。有一幅，是巨幅的寫意的荷花，筆致恣意潑辣，色彩運用十分大膽，一片濃墨重彩，絢爛斑駁。那是種說不明，道不盡的生機盎然的美。有人說他的荷，沒有給人一種非常清高、出世的感覺，而是一種很絢麗、燦爛的氣質。黃永玉開玩笑說荷花從哪兒長的，從污泥里面長的，什么是污泥呢?就是土地摻了水的那個叫做污泥，是充滿養料的那種土。斯人的灑脫和不羈可見一斑。那么鳳凰古城，水鄉的清秀和山寨的蒼莽交融，濃郁的民族風情和漢文化互相碰撞、滲透，形成了一種極其瑰麗、燦爛的豐富的文化。她真像一只集眾香木涅磐重生的鳳凰，靜棲在古老而神秘的湘西。

沈園絕唱

暮秋時分，我來到了沈園。

墻角的芭蕉微泛些黃，一泓秋水，在陽光下靜默著。塘中的荷，已是斷莖殘梗，清芳落盡。竹影掩映的小徑那么清凈，清凈得令人心生惆悵。莫非，這沈園的景物，也因那千古傷心的愛情故事而郁結著漠漠的思愁么?孤鶴軒、冷翠亭、傷心橋、問梅檻……連名字都帶著淡淡的憂傷。

這沈園的亭臺水榭，曾飄飛過唐婉的水袖，那紹興的稽山鏡水，曾閃現著陸游的劍光。粉壁上斷腸的《釵頭鳳》，曾使園柳失色，花雨齊飛。

花開似錦，春光融融的日子，詩人和愛侶攜手共游，在水邊雙雙照影。可是，美好的日子如春夢散盡。一紙休書，再無魚雁。十年后他們在沈園不期而遇，卻已物是人非。“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唐婉因那首詞悒郁成疾，這個蘭心蕙質的女人，念著表哥為她作的《釵頭鳳》，抱著無限遺恨離去。晚年的陸游，每年春天必往沈園憑吊唐婉。68歲時他寫詩“泉路憑誰說斷腸”，75歲時他又作《沈園二首》。81歲時他夢游沈家花園，醒來時發出痛徹肺腑的哀嘆“只見梅花不見人”。最后一次是84歲，他策杖而行，擬孤鶴自傷。一生主戰，想金戈鐵馬馳騁疆場的詩人，在愛情上也是情深意篤，不改初衷。

陸游在詩詞中從不掩飾對唐婉容顏之美、情態之美的追念，而種種美麗皆由心靈產生。四十多年，夢斷香消，當年紅顏早成枯骨。那心中的美卻是永恒的。兩人離別后的境況呢?唐婉改嫁了，陸游另娶了，陸游還曾納妾。陸游妾是一個驛卒的女兒。當年，那位爛漫的少女在驛壁上題詩:玉階蟋蟀鬧清夜，金井梧桐辭故枝。一枕凄涼眠不得，挑燈起作感秋詩。一定是詩歌的清新、自然，勾起了詩人的憐才之意，或許他感到了她和年少時的表妹幾分相似的地方，他把她帶回了家。可是，那種志趣相投、身心默契、刻骨銘心的愛情一生中再也無可替代。小城咫尺卻如遠隔天涯，十年一面，此后天人永隔。愛到深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精神的牽連早就沖破了世俗的藩籬，穿越了茫茫的時空之路。

十多年前，我看過越劇電視片《沈園絕唱》，由范瑞娟和呂瑞英主演。盡管范瑞娟成功地塑造了多個藝術形象，如梁山伯、焦仲卿、鄭元和等，陸游也許是觀眾最不熟悉的一個，我卻格外地垂青這一個。當中年陸游佩著劍，在沈園香徑徘徊時，幾莖髭須襯得面容清癯，幾分滄桑，幾分頹唐，可眼睛卻炯炯有神。當他和唐婉四目相對時，清淚行行。英雄志、兒女情、書卷味、英豪氣…..范瑞娟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剛正、儒雅、重情重意的陸游。她音調的寬厚響亮、行腔的迂回流暢，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了陸游的文武雙全和剛柔相濟。呂瑞英演的唐婉呢?嬌俏處笑靨如花，雙目顧盼生情，憂傷時眉峰帶鎖，形容枯槁。病中的唐婉，夢見朝廷主戰，捷報飛來，她和陸游笑容比肩，步步生風，全不管旁人笑話，夢醒時分，卻是幽幽地說:“有這好夢兒不如長眠。”人世難逢，入夢亦難，怎不使人心碎腸斷。

不知為什么，游園時，歷史人物和劇中的形象疊合著，園中景物和八百年前的詩詞比照著，我難以走出那種纏綿，那種沉重。也許，人們都會對心目中的英雄和圣潔的愛情作出自己的詮釋。于是，范瑞娟在古稀之年，仍將這個形象搬上屏幕。有人千里迢迢來到沈園，只為憑吊遺跡。

道旁有一種植物，結著殷紅的細細的果實，這令我想起相思的紅豆。不知它們似乎也浸染過唐婉的血淚。小心翼翼地采擷幾顆，把它們藏入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