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后進村”遭遇自治困境

沈雁冰

■一個求發展的“后進村”,多年來陷入無休止的停頓,其背后是“村兩委”的矛盾。

■朝陽村多年未發展新黨員,9位黨員組織關系從民企轉入,村黨支部選舉被指“操控”。

■溫州市一位人大代表稱,個人操控黨支部選舉呈多發態勢,如何治理成新難題。

■“民選村委”遭遇自治困境,朝陽村案例,再現鄉村治理新異象。

朝陽村村口9畝地,6年多來沒有動工的跡象。

臨近這塊地,柳市汽車站正在拔地而起,周邊村的安居樓也在施工中。

站在雜草叢生的地塊邊,有朝陽村村民嘆息,“這么好的地,不開發多可惜”。

圍繞村里這塊“安居用地”的開發與否,怎樣開發,“村兩委”出現分歧。村委會力主開發,遭到了村支部的反對。

“連個會也開不起來”,說起朝陽村的現狀,當了快兩屆的村委會主任趙洪來感嘆,“想為老百姓做點事,怎么就這么難”。

“村民自治”在朝陽村遭遇了“冷板凳”,一直無法實現。

村民們明白,是“村兩委”的矛盾,阻礙了朝陽村的發展。對于朝陽村的情況,柳市鎮干部感嘆,“這個村,太復雜”。

“村兩委”究竟有怎樣的矛盾和積怨,讓村民怨聲載道?

“民選村委會”自治之難

一個由村民選舉出來的“村長”,兩屆當選,卻對村務無能為力

溫州樂清市柳市鎮,以生產經營工業電器而聞名,被譽為“中國低壓電器之都”。朝陽村就坐落在這個經濟發達鄉鎮的入鎮口,104國道穿村而過。

交通便利、地理位置優越,本來“發展潛力巨大”的村莊,多年來卻停滯不前,成了柳市鎮77個行政村中14個“后進村”之一。

從2000年開始,朝陽村的土地被征用,政府返還了村口的9畝安置用地,給村里開發。按村里的設想把這塊地開發成安置大廈,給村民福利分房。

“大樓建起來,就可以分到房子”,村民要發展的愿望很迫切。但是多年過去,還是空地一塊,安居樓就是建不起來。

朝陽村村委會主任趙洪來,面對本刊記者時直倒苦水,“不是村委會不要開發,現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2005年4月,村委會換屆選舉時,趙洪來被村民選舉為村委會主任。隨后,原來的村主任章國劍則當選村支部書記。

換屆選舉后,村里班子工作交接“出現了問題”,集體資產和財務的混亂,讓村里的“矛盾”搬上了桌面,爭議經年不息,直到現在還沒有清晰的定論。

當時的村民代表、財務監督小組的趙齊燕告訴記者,2005年換屆后,村民要求上屆村支部和村委將此前數十年的財務賬本交出來,進行清賬公開,但遭到了上屆班子的拒絕。后來在柳市鎮政府的干預下,財務監督小組拿到了賬本,經過一個多月的查對和審核,財務監督小組查出“十大問題”, 諸如426張餐費單據共計34.67萬元沒有用途說明,且只有審批人而沒有經手人; 9張250528元的砂石土填方單據沒有村干部的審批依據;2004年村辦公樓工程項目中重復支出大理石費用56545元,鋁合金卷門費用32231元等。

財務監督小組形成報告后上交到柳市鎮紀委,但柳市鎮“一直壓著,沒有處理”。

此后發生的“宅基地風波”,更是加劇了“村兩委”的矛盾。2007年8月,一個叫章學的“村民”,在村里開工建設一幢8層的小樓,但是有村民發現章學的戶口早在上世紀80年代末就已從朝陽村遷出,現在是杭州市城鎮戶口,按規定,非本村戶口的人不能獲得村里的宅基地。

由于村民反應強烈,村主任趙洪來開始追查宅基地的來龍去脈。章學早在2003年就以其祖父章華元房屋拆遷補償的名義獲得了宅基地。朝陽村委會2003年出具的證明顯示,當時是“經村委會研究決定,賠償其地基兩間,計90平方米”。但事實上,章學祖父章華元原有的3間房屋至今仍完好無損地矗立在朝陽村中央,并對外出租,“這座房子根本就不在當時的村鎮道路拆遷范圍之內”。

更讓趙洪來驚訝的是,章學為8層小樓辦理城建規劃手續時,作為章學親叔叔的章國劍在“村委會意見”一欄中明確寫道:“情況屬實。”他還親筆簽名“章國劍”。

再加上前任村委班子將村里承包地“無限期”轉包給了樂清市創新農場,村民已無地可種。四年之后又發現宅基地真相的村委會和村民都很憤怒,多方反映無果后,朝陽村委會將樂清市人民政府告上了法院,要求依法撤銷樂清市人民政府同意章學使用90平方米住宅用地的批復。但溫州市中院以超出訴訟時效為由,駁回了朝陽村村委會的起訴。朝陽村村委會不服,又上訴至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但依然無疾而終。

這幢8層小樓,至今還屹立在村口,但落成之后,一直空置,無人入住。

在這三年間,章國劍是朝陽村的書記,而原來村財務清賬問題及宅基地風波,前任村委又將村里新建的辦公樓租出去,現任村委只能借老年協會四樓辦公,這些均指向當了多年村領導的章國劍,由此“村兩委”矛盾愈演愈烈。

此間,“村兩委”要開會商討發展問題,章國劍等黨支部成員,幾乎都沒有參加。

“‘兩委會始終開不起來,即使勉強湊足人數,往往也不歡而散”,趙洪來說,村里工作基本處于癱瘓狀態,想為村里做點事卻一直做不了。

“偽黨員”風波未有定論

過了群眾測評的人一個未選上,而沒有過測評的人則高票當選

轉眼三年過去,2008年,朝陽村再次換屆選舉。

2008年2月3日,柳市鎮政府二樓會議室,舉行朝陽村黨支部選舉,此次選舉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選舉采取“兩推一選”的方式,即先經過群眾測評、黨員評議,滿意度達到30%的才能成為選票上的候選人。

群眾測評后、黨員評議后,產生了章國良、趙齊芳、章國慶、章國益、章建生等黨支部委員候選人。而上一屆黨支部書記章國劍及其前任黨支部的其他4位成員均因群眾測評滿意度沒有達到30%而未能出現在選票上。

隨后進行的差額選舉,讓很多在場的人“大跌眼鏡”。

選舉結果一經公布,會議室內一片嘩然。當時在場的一位參與選舉的黨員對記者稱,“群眾測評過關的一個都沒選上,選上的就是上一屆黨支部的原班人馬,一個都不落”。

這位黨員發現,本來一張選票上有候選人的名字,后面有1個空格,但是最終的選票上后面空白處被畫上了5個空格,分別填上了章國劍及其前任黨支部其他4位成員的名字,結果原支部班子都得了21票,全部高票當選。

選舉發生的“大翻盤”,讓部分在場的黨員很氣憤,有黨員當場就表達了異議,認為這樣的選舉無效。

“畫空格當選,而且每人21票,有這樣巧合的事”,有黨員認為,支部換屆選舉中“明顯存在人為暗箱操作的舞弊現象”。

越來越多關于支部的秘密被黨員發現,有村里黨員向本刊記者反映,很多黨員之間互不相識,不知道從哪里來,此外村黨支部常年沒有開民主生活會,“黨支部活動基本上是休眠狀態”。

章國良,朝陽村黨員,這次選舉過了群眾測評但未被選上,“村里黨務太不透明,村里也已經十來年沒有發展新黨員了”。

章國良還發現,村里很多黨員,是偽黨員,“他們在柳市一家電器集團通過假入黨的方式,然后將組織關系轉到村里,這樣的偽黨員有9人,占到朝陽村全部黨員的近1/3。”

本刊記者得到的一份該電器集團出具的書面證明證實,章國林、趙旭榮、章國樸、趙秀安等9人,“不是我公司正式員工,但系由我公司支部轉出組織關系”。

一位在該集團工作多年的內部人士亦證實,上述9人絕不是公司的人,甚至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入黨的相關程序、會議記錄等也沒有。而記者從溫州市委組織部了解到,私企入黨有個必須的條件——在該企業工作兩年以上。

“章國劍一手操控了黨支部,能不能入黨他說了算,結果是操控了黨支部的選舉。”章國良說。

章國劍初任黨支部書記是在1998年3月。當時沒有經過村支部選舉,柳市鎮黨委便將其任命為黨支部書記。因村民反映強烈,一年后,在中央紀委領導的批示下章國劍才被罷免。在緊接下來的2001年村支部選舉中,章國劍被任命為黨支部書記。2005年,章國劍再次當上黨支部書記。

朝陽村一些村民起草了關于黨支部選舉違規及舞弊情況的報告,但柳市鎮黨委認為朝陽村黨支部換屆選舉合法。

記者試圖聯系章國劍本人核實相關情況,但一直未能聯系上,連續幾次去村支部辦公室也未能找到他。

隨后記者聯系到現任村支部書記趙旭榮,趙的組織關系也是從上述電器集團轉入。趙稱,關于偽黨員的事情,讓記者問鎮里,關于村財務的事情樂清市紀委有結論。

柳市鎮組織部長連正堅對本刊記者說,當時出現這個選舉情況后,鎮里也很重視,鎮里調查后認為,“程序到位,沒有問題”。

柳市鎮紀委書記干利民則對本刊記者說,當時他們請示過溫州市委組織部,市里沒說程序上合法也沒說不合法,他們也不好處理。

樂清市委組織部一位陳姓副部長稱,知道朝陽村的復雜,但是像這種偽黨員情況不容易認定。

2月20日,柳市鎮黨委發文,任命柳市鎮鎮政府干部陳平兼任朝陽村黨支部書記,任命章國劍為村黨支部副書記,主持日常工作。

此后朝陽村進行村委會選舉,期間也是風波不斷。2月22日下午,一位叫章國林的村民持四份朝陽村委同意村民分戶的證明至柳市公安分局戶籍室辦理分戶手續,被村委會工作人員抓了現行。事后,樂清市公安局查明,章國林在不具備出具村證明資格的情況下,向章華林提供章國林在擔任前屆朝陽村村主任期間遺留下來的已蓋有柳市鎮朝陽村村民委員會印章的空白便箋,由章華林幫助章國林書寫了四份朝陽村村委同意村民分戶的證明。

“他們偽造證明,分戶的原因是希望在選舉中多得選票”,現任村委會副主任章建余說,“現在村里是沒有白天,只有黑夜了”。

對于朝陽村黨支部選舉中存在的隱性問題,溫州市委組織部組織處官員表示,之前沒掌握更多情況,但會派人員進行調查。

鄉村政治權利新異象

一位長期關注鄉村發展的溫州市人大代表稱,此種現象在溫州非常普遍

朝陽村“兩委”換屆選舉中的種種爭議,似乎仍未停歇。

2008年6月,村委會選舉結果出來,更多村民將選票投給了趙洪來,趙再次當選村委會主任。

此后,村“兩委會”依然開不起來,最近一次9月底的會議,黨支部成員一個人都沒來出席,至今有關朝陽村經濟、社會發展,村莊建設的年度和長遠規劃等重大事項始終不能通過,朝陽村的現狀還在繼續。

溫州市人大代表、樂清市政協委員騰勝,長期關注鄉村發展,至今仍居住在樂清轄下的鄉村。騰勝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稱,像朝陽村遭遇的情況,在溫州非常普遍,自從實行“村民自治”后,這個問題就已存在,可以說產生這個問題的原因一是宗族矛盾,二是“制度上的天然沖突”。

騰勝多年前就在樂清市政協會議上提過提案,提案稱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及“海選”的實施,民主化程度大大提高,一些以前任村主任的農村黨員干部因黨性滑坡、民心難歸,被村民從主任任上淘汰出局,但是這些同志私心雜念之故,拉幫結派,使自己成為村支部書記,可以想見,全村村民信不過而當不了主任的同志在成為書記后,怎么能當這個“領頭雁”;騰勝發現一些村的組織建設存在嚴重的宗派斗爭,將黨的紀律和先進性放在一邊,是本派的人,必屬發展新黨員的對象,若反之則工作積極作風正派者也無法成為新鮮血液。騰勝獻策地方政府,務必重視基層黨組織建設。

騰勝稱,據他掌握附近有個村,網上追逃對象都入了黨,而武警退伍回來的優秀青年反而入不了黨。

騰勝說,溫州一些地方,由以前的賄選拉票競選“村長”,到現在的控制黨支部選舉,后者呈多發態勢,因為后者的做法成本更低、更易操控。

“當這個村支部書記只發展自己的親戚朋友,自己信得過的人入黨的時候,這就可能造成一個很壞的后果,村支部書記或將成為一個世襲的職位——甚至老子可以傳給兒子”,騰勝認為,這種選舉看似程序上合法,實則危害巨大,如果長此以往,村莊里分化成兩個勢力,派系矛盾更為普遍,鄉村治理將會越來越糟糕。

樂清市委組織部陳姓副部長則將這種從私企入黨,再將組織關系轉入村里的現象,稱為“飛過海”模式。

騰勝則認為,自從非公有制企業黨建開展以來,由于管理經驗的欠缺、管理的混亂,一些人鉆空子,想方設法到民企入黨,甚至有人買賣“黨員”身份,這種現象越來越突出,亟待引起相關部門的重視。

溫州市委組織部官員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也坦承,已經注意到這個問題,之前也查處過幾起。市委組織部也出臺了《關于加強農村發展黨員工作的意見》,提出要“及時把農村中各類優秀分子吸收到黨內來……通過兩年至三年的努力,基本消除3年以上未發展黨員的村”;此外,該意見還提出推行村黨組織書記親屬回避制度;并用嚴厲的責任追究制度,發現一起,查處一起,糾正一起。

目前,朝陽村的問題還在膠著著。今年初,針對趙洪來向紀委反映的問題,樂清市紀委以信訪件的形式給予了答復,但紀委關于村里財務問題的反饋中多處以“當事人無法聯系”、

“難以查證”、“有村里和私人的錢混合著用的現象”,但該份紀委報告并沒有給出審查結論,顯然村民對此回復并不滿意。

連續兩屆當選村委會主任的趙洪來嘆息,“對村莊的發展是有力無處使,在朝陽村,黨支部不牽好頭,反而成了絆腳石”。

而村民們則更關心,村里的樓什么時候才能蓋起來……

(摘自《法律與生活》半月刊2009年11月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