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寫一種節奏緩慢的詩!一種完全是由內心在說話的詩!它不同于情感說話的詩。情感說話的詩,在我看來,忽然覺得是那么的輕率、毫無意義和缺少價值。
節奏迅速,像海子臨死前的詩,與我是多么的遙遠,我似乎明白了我為什么覺得海子的詩歌觀極有問題,因為他未能觸及我所認為的“永恒”。一種人生的認識與現實的態度,在海子是缺乏的,我想找到的每一句詩,每一個字都必須是從生活的海洋中提煉出來的一滴血,或一滴淚,一段夢想與一聲嘆息,它必然是悠長的,充滿回憶、向往,深入人心與現實存在的反映,它不可能是快節奏的??旃澴嗟脑娛撬查g的噴涌,我現在希望的是生命內在的視野,它是一種“看”的經歷,滄桑和總結,在總結中發展,開闊新的存在和啟示,這些,快節奏是做不到的。
所以,我此刻也反對辭藻華麗的詩,那是制作。
還有浪漫的抒唱,那是人生的奢侈與浪費和泡沫。
我需要在詩中出現的是一整座實在的山,一片粗礪的石灘,一間瓦房,一盞燈,一座充滿孤寂騷動和冷漠的城,一整個大陸和一個人……他們在人的生存經歷中必然是切實存在的,每一物體都必須獨自領略過風吹雨打,每一個詞的出現都是一段生命的呈現?!白屢庀笤谝粭l看似毫不相干的線索上各自發光”,羅蘭·巴爾特論述的現代詩創作的意義也便是此種詩歌的內在含義。
所以,一首詩是一長段生命的顯示,它是生命而不是情感。
浪漫的愛爾蘭早已死去
跟隨奧利德進入了墳墓
葉芝這兩句詩好就好在是一種證明,一種滄桑的總結與啟示,而情感僅僅是穿在詩表面的一件襯衣。但我國的許多詩人與許多詩,卻都把情感當成了人生的歸宿、詩的家鄉與泉源,于是,想像被推到了極端重要的地位,而這種態度又恰恰證明了我們許多詩人的幼稚與不成熟。
這是一種障礙,一塊擋路的巨石,在此,多少人將詩歌轉向了發泄,一代又一代,又有多少人青春的才華一盡,便再也寫不出像樣的作品。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國的詩人往往詩齡短,給人們造成只有青年時代才是詩歌年齡的錯覺。這樣一想,我們現代詩的前景是可怕而又可憐的,“我們的詩人還在吃奶”,冰心女士說,只有老了,我們才能看出他是不是一個真的詩人,說得多好!
一首節奏緩慢的詩,在我看來,幾乎是享受上的一種奢望,因為那是一個詩人語言表達的方法與獨特能力的展示,以及那不為人知的生活遭遇與態度的精湛結合,是一種讓人難以回避的演出。它與人有關,與整個人類有關。在這樣的演出中,我們會隨著詩人的腳步一起踏過泥濘、黑夜與木橋,我們會和他一起驚奇月亮的升落,愛情的興衰,沉思和感慨。在這樣深沉的共鳴中,我們覺得我們和詩人活在了一起,和他一起笑,一起哭,不知不覺中,我們拓寬了我們的視野,我們增加了生命的認識與感受,我們的生活中又多了一個人。這些,全是詩歌帶來的恩惠。這也便是我此刻認識到的詩歌的力量與它的任務。它是幫助人、關心人,是絕對以善為基礎,以感受為出發點的一種人類存在的記錄,而一首快節奏的詩,是無從完成這個任務的,一首快節奏的詩是強制的命令,是大喊大叫的征服,它情緒強烈,目的性明確,它必須不是出發于大腦與內心的。
而一首慢節奏的詩,卻像是一種引領,一列火車,它帶領你觀賞,它目的性模糊,它不強制,它只是告訴,它只是傾吐與說話。你聽到了這種告訴,你為這種說話所吸引,你走入了說話的內容之中,不知不覺地,你會發現其實你已經加入了說話的行列,并且可能已經在開始向詩人說話,通過詩人又向自己的生命問話。于是,在這種分不清彼此的共鳴回答中,一首詩,才真正地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