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部小說,就像所有藝術作品一樣,都同時由單獨的時刻和持續的時間組成?!讹L度》說的是一次聚會,嚴格地說是一次城市中的聚餐。但內容卻是與鄉村有關,與他們早年在一個叫黑石頭村插隊的經歷有關。于是,持續三十年的記憶便伴隨著相聚的片刻而綿延流淌。小說用的第三人稱的敘述,但其中卻隱含著程秀蕊的敘事視角。十九歲以前一直生活在鄉村的程秀蕊,而今早已是C市的市民,一年前剛退休。三十年前,作為生產隊長的女兒程秀蕊是主,而前來插隊的知青則是客,而今進城了,主客發生了顛倒,但關系依舊。敘事者心思縝密地呵護著這一關系,卻也不忘三十年城鄉糾纏的演繹。故事是為那段鄉村記憶而寫,含有隱喻的場景又是設定在城市的聚餐。
小說雖簡短,但敘事者卻不厭其煩地介紹這一次聚餐的原由,因為早年插隊的伙伴李博從法國回來,他的公司和北京談一個環保項目。為成功人士接風既是一種現時的流行,又是維系著三十年持續的社會變革,生活如同這名曰法蘭西的包房一樣,既有現實感,也是充滿著戲劇化的。程秀蕊當年在鄉村時就喜歡和這批知青相聚,“覺得他們是不俗的文明的人”。這不俗表現為敘事者一廂情愿的吐露,身陷貧困之中自得其樂的追求,沒有這個旮旯里的猥瑣,不喜好“鄉下人最愚昧、最野蠻的動作之一”打老婆等等。尤其是小說中從未現身的隱形主角李博,當年插隊年歲最小,瘦弱而又羞澀的學生。把乒乓球和《資本論》看成生活中那么要緊的事,身上分明有一股子誰都沒有發現的力量。說“關系依舊”,那是因為對程秀蕊來說,“要和他們相像的愿望”三十年來還是點點滴滴如隱身人一樣追隨著她。在我看來,這愿望既是具體的個人記憶和向往,也是我們無法具體化的社會無意識的狂亂。它既是小說中情境化的心理活動,也是三十年社會變遷的抽象符號,是一種未必需要明確表露的隱喻。
圍繞著隱形主角李博的故事是走夜路拉糞和那場乒乓球比賽。這是故事中的故事,也是記憶中的故事。一場沒有透漏出輸贏結果的比賽無意之中卻泄漏了一種風度。彼此贊美對方的球技而并不在意結果的風度卻暗含著諷喻。當小說寫道:“聽見胡曉南正在講李博,講他的科研,他的資產,他的公司同國內合作的項目。”感慨“如今發展最好的還是李博啊……”程秀蕊“逐漸清晰地意識到,原來‘法蘭西’、珠寶、化妝品、‘1729普洱’、真假壁爐、‘惡到爆’……”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聚會其實也和生活的輸贏沒有關系。一次明白風度含義的結局于是成了小說的結局。至于李博到來后的聚會內容已經成為空白的敘述。敘事的輕盈和優雅,讓不說之處充滿著敘事的活力,四處潛伏的隱喻,這自然是此小說的過人之處。問題在于,讓那么明確的一次明白作為結局,是否有損于審美的風度。無可厚非,點明要害,引出一個寓意自然是許多短篇小說的慣用結局。閱讀在享受這些不那么折磨人的方法時自有其稱心如意的地方。而藝術創新的難題生來就是和這種稱心如意作對的。契訶夫之所以被稱之為短篇大師,就是因為他從不運用這種慣用結局。水清則無魚,過于明白很可能也是一種“風度”,就像小說寫到的,“胡曉南經營珠寶,可他渾身上下沒有一樣珠寶,看上去他的夫人也和他一樣”,“王芳芳是一家國際品牌化妝品在這個省的總代理,可她自己卻從來不用化妝品”。謬的是,追求表面的風度恰恰丟棄的是風度本身。敘事的風度也許正在于小說家愿意棲息在語言里,讓語言自己說話。
鐵凝無疑是一個重要的作家。今天我們談論鐵凝的小說,可能有許多重要的闡釋和評論是繞不過去的,比如郜元寶的那篇論文《柔順之美:革命文學的道德譜系——孫犁、鐵凝合論》,其中涉及文學史的脈絡、革命文學中的道德譜系、對“甜蜜拍打”的疑慮、關于“柔順之美”的倫理擔憂等一系列問題都是值得探討的。當然,談論這些問題并不是此文的目的。我想提出的是,小說文本所遮蔽的東西,和隱喻所指與漂浮的能指,和語言的空白與不說之說是否有著截然不同的界線可分。能從《哦,香雪》中注意到“這個故事柔美無比的外衣下面其實包含著殘酷而凄涼的人生處境”。我們就很難認定這是本文之過。一種敘事的支撐必然包裹著遺漏和遮蔽。我們必須超越這些簡單的表象,去思考下面所潛藏的假定、姿態、啟示和可能性,以及這些表象為我們暗示或聚焦的一切東西。有時甚至包括其隱含之物和被遮蔽的逆行??傊粋€沒有說出的話比說出的話更加豐富的地方很可能也是文本的含義。
2009年6月12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