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菩提樹下(組詩)

張首濱

蟬

在菩提樹上

聽見蟬鳴

看不見蟬

蟬在枝上

與葉子在一起

蟬動葉子動

葉子動蟬動

風(fēng)動

蟬和葉子都動

很難分辨出

動的哪個是蟬

在菩提樹下

閉目念經(jīng)的和尚

卻知曉哪個是蟬

哪個是葉子

并輕輕地說出

蟬長的

是蟬的鳴叫

那個模樣

一群雨點

一群小雨點

把樹的上面葉子

一片兒一片兒打濕

樹的下面沒有打濕

老和尚正巧經(jīng)過

也碰上這雨

并留下乒乓的雨聲在頭里

飛來的鳥沒有看見過

趴在樹上的蟲也沒有看見過

路過的風(fēng)根本就沒有想過

還有這種雨

只濕頭不濕腳

老和尚一頭的淅瀝

走回廟里去

用右手擦一下不見干

用左手擦一下也不見干

就用袖頭擦一下

頓時見干了

但頭里仍有一片葉子

水淋淋的

一只小蠓蟲

一只小蠓蟲

在燈前被我轟走

跑到和尚的眼睛里

小聲地哭泣

我看見一顆淚珠

在和尚的眼角含著

與小蠓蟲一般大

與小蠓蟲一樣圓

和尚抑制不住

那顆淚珠便傾巢而出

隨后小蠓蟲也落下

在地上淚珠碎了

小蠓蟲完好

只是還濕著

我看到這時

和尚的第二顆淚珠涌出

這顆不像是小蠓蟲的

雪

沒有什么像雪

在寺院里悄悄飄飛

輕軟而晶瑩

和尚掃落在院里的雪

心中的雪還沒有落定

隨著雪來的還有風(fēng)

風(fēng)很薄在雪上看不出來

只有和尚趟在雪上

風(fēng)撲到臉上才知曉

和尚掃出一條過道

即開始打坐唱經(jīng)

經(jīng)聲與雪同舞如蝶

和尚閉目不看這些

時候久了只覺得心上的雪

又軟了一些

手里捂著的是什么呢

和尚微閉雙目

合上雙手捧在胸前

好像在諦聽里面

一個細(xì)小的聲音

和尚還細(xì)語呢喃

說著一種鳥話

是說給那個手捂著的

那捂著的是什么呢

一定是活的

一定是嬌嫩

一定是膽怯的

一定是不常見的小

和尚的手打開時

那個捂著的沒有離去

又順著手臂滑入

和尚寬大的袖口里

面壁的和尚

面壁的和尚

像壁的靜

也像壁背后的禪

壁平平展展

寬大高崇微涼

繭蛹似的心

一下一下敲動著壁

千年的塵土

不時落了下來

沒有砸著什么

和尚打坐似一句硬的偈語

從背后走來的風(fēng)

揚(yáng)起和尚的衣襟

幾句經(jīng)文輕輕地

動了起來

于是壁開始明亮

照出的和尚影子

若深若淺

深比壁薄

淺比和尚厚

一只盜火的蛾子

一只食火的蛾子

一路跟著和尚

像和尚左右邁起的腳

左撲一下右撲一下

和尚甩幾次袖

也沒能轟走蛾子

倒把蛐蛐兒的啼鳴轟跑了

無奈和尚搖晃起燈

不讓蛾子拿去一點火

結(jié)果把燈搖滅了

黑暗中和尚一愣

看不見燈也看不見蛾子

卻清晰地看見

自己的影子在地上

看了一天的草

看了一天的草

老和尚揉揉眼睛

眼前仍有些是夢的

寬大的衣袖是為了藏什么

手在里面很細(xì)小

剩下廣大的空洞

早晚常有風(fēng)出入

老和尚有話卻不語

在一棵有杈少枝的樹下

禪的味像一只蛺蝶

翩然飛來又旋而飛去

整個過程無人能看得清楚

這時一縷經(jīng)聲繞過

老和尚的心微微一動

有了一絲向晚的涼意

像是長在眼中的草

一只鳥

在等一只鳥

一只不說話的

沒有羽毛的

沒有影子的鳥

寺廟打開的胸懷

像天空一樣寬敞

飄著朵朵祥云

那是香火翻譯出來的

還有許多谷粒

在地上晶瑩流動

是那只鳥喜歡食之的

還有幾根蓍草

在風(fēng)中招展

是那只鳥搭小巢偏愛的

寺廟因為那只鳥

遲遲沒有到來

內(nèi)心很大一塊地方

一直空著

和尚的影子

和尚的影子

又薄有輕軟

踩在上面不硌腳

和尚影子不干不濕

沒有任何的味道

也不帶一粒灰塵

只是有點暗

敲打不出一點聲響

和尚為此并不覺得怪

也不覺得煩悶

也不覺得礙事

也不覺得是空的

和尚念著經(jīng)

影子靜臥一旁

風(fēng)過來碰了一下蠟燭

影子受驚但沒有亂

根在和尚懷里

燈

月是一盞燈

是誰把它點亮

照得寺院通明

風(fēng)舞著大掃帚

把一座幽深的寺院

又掃了一遍

許多打瞌睡的塵驚起

惶恐不安四散

大的是蝙蝠

小的是蟋蟀

再小一點的是

白天香客落下的嘆息

這些燈都看在眼里

燈不關(guān)心這些事

在天地之間

能夠摸到燈開關(guān)的手

沒有在佛的身上

在小和尚袖口里

入定的蟲

在寺院里生長的樹

葉片比外面的厚

也許是上面多了一層佛經(jīng)

葉片喂養(yǎng)的蟲也大

進(jìn)入寂寥的秋季

自修入定的蟲

自己結(jié)繭把自己吊在葉片下面

像一只小鈴鐺在空中搖蕩

但風(fēng)敲不響雨打不響

蟲自己也叩不響

在寺院廣闊的上空

只有和尚經(jīng)過才有一點動靜

一滴雨

一滴雨

掉在葉片上

葉片會一抖

或搖一下身子

或甩一下手

該濕了的

就濕了

一滴雨

打在小蟲背上

小蟲會一怔

或痛在體外

或痛在體內(nèi)

誰來叫

也不想動了

一滴雨

敲在和尚頭上

和尚會一驚

或用手摸一下頭

或仰望一下天空

該干什么

還干什么

一滴雨

落在寺院水池里

水微微一動

魚爭而食之

或張開圓的嘴

或打開空的心

淺淡無味

卻有禪的圓潤

露是一個誰

露是一個誰

是云朵里的小精靈

是樹葉上的蟲

露圓潤晶瑩

露是鮮活的

在夜里爬上樹葉

在早晨又爬回樹下

但總有一些

肥胖的被什么啄去

而不留痕跡

小和尚不食露

也不去捉露

早起時經(jīng)過樹下

卻總有那么一顆露

莫名其妙地打在頭頂上

只濕不痛

露也不知為啥

在水里的魚

在水里的魚

看見自己的心

像自己一樣漂動

魚會怎么樣呢

魚先會審視一番

完之疑問

自己的心怎么出來的

有沒有帶出魚腥味

魚會很快走近

這很小很軟的心

一口把它吞掉

像吞吃一粒水泡

干凈利落

因為魚也不喜歡

自己的心裸露

說出深暗處的自己

烏鴉落在樹上

烏鴉落在樹上

葉子和果實也跟著黑了

月芽成為一種符號

輕輕彎著

落地的風(fēng)

像草葉一樣柔順

順條順縷臥在背靜處

任露水零星地潤濕

這一刻

暮鼓很靜

烏鴉如果這時睡去

樹上樹下也不會怎么黑

然而烏鴉睜著眼睛

說別人的聲音

寺院很幽暗

夜成了一種飄渺

附近沒有尖硬的

只有烏鴉的一顆尖嘴

在寺院上頭

白鳥黑鳥

有一只白鳥

在樹上啼鳴

如珠的鳥語

滾落在地上

十分地好看

一眨眼不見了

幾只沙粒站在那兒

臉兒很小

相互地張望

另一只黑鳥

從樹上落下來

用喙一一揀起

咀嚼無動靜

黑鳥食飽后

回到樹上

也開始啼鳴了

但是有白鳥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