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電子市場風云錄

韓松落

我的朋友包子，曾在本地的電子商貿城開著一間店，我沒事的時候常去溜達，因此很是見識了一下該市場的風起云涌。

包子算是最早在電子商貿城混出名堂的老一代，十二年前從部隊復員后，他就在二樓盤下一間鋪面，開售DVD和VCD。因為膽子大，腦子靈活，又沒有家室拖累，很快淘得第一桶金，并迅速成為日進斗金的大戶，手持當時最貴的手機，剪著鍋蓋頭，穿著黑白條相間的花樣西裝，整日里呼朋喚友，到處胡吃海喝，終于因為肆意揮霍而漸漸走下坡，從此守著一間店，安靜度日。

圣誕前夕，市場的音像業者商會包下本地最豪華的酒店，組織新年冷餐會，商戶均被邀請參加，每人還可攜帶一名親友，包子于是帶我前往。入得席來，看見到場各人盛裝在座，又聽說盜版商和黃碟販子們還選有主席、秘書，我就開始悶笑，等到商會主席用方言開念一篇高山大海、揚帆遠航風范的新年講話，并且屢屢斷錯句、念錯字時，我更是笑不可抑。隨后，盜版大戶們輪流上場發言，包子向我介紹，這位曾是與他同期創業的小販，已經結束海盜時期，成為大鱷，成功上岸；那位曾經連老婆住院生產的錢都拿不出來，如今自創流水線；這位靠錄制秦腔和花兒VCD發家，那位已經投資電視劇制作……但是，包子又嚴肅地對我說：“如果有人問，現場誰沒賣過黃碟的話，恐怕只有你有資格舉手!”

席間，又見一位穿著艷麗衣服、香氣襲人、笑聲沙啞且響亮的三十多歲女子，到處敬酒及對男人進行親呢拍打，聲勢十分驚人。包子又悄悄向我介紹說，該女名叫馬紅紅，是市場著名的新晉黃碟大戶，性格風騷豪爽，身邊圍繞頗多傳聞，做起生意來，十分潑辣，為豐富本市群眾的業余文化生活做出了極大貢獻。

當然，商戶們也常常為群眾的文化生活付出一些代價，有的店，會在某天忽然被封掉，大大的鐵鎖，慘白的封條；有的“游擊隊員”，會在某天忽然消失，半年后再度出現，別的商戶會邪惡地笑著問：“怎么樣?你這么帥，在里頭很受歡迎吧?”

新年冷餐會后，電子商貿城終于在某天迎來了高潮。那天，正在包子店里坐著，忽然聽見周圍商戶紛紛奔出去，出去一看，原來是馬紅紅給帶走了，正要上警車。市場的建筑是“回”字型，若干警車和查封貨品的卡車聲勢浩大地停在天井里，四面圍欄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馬紅紅在眾目睽睽下，帶著一個孤傲的、清高的表情走近警車，然后在車前停住，冷艷地掃視了四周的群眾后，先用手理了理大衣的領子，又傲然地、大義凜然地，用雙手把短發向耳后猛地一掠，然后低頭上了警車。圍觀群眾頓時爆發出了哄堂大笑。

在響徹市場的大笑聲里，我們學習著馬紅紅理衣領和掠頭發的動作，并互相糾正著對方：“你學的不對，是這樣的!”“還甩了圍巾!”“她就沒有戴圍巾!”一邊學，一邊傲然地鎖上店門，離開了市場。

歐巴桑的羅曼史

上上簽

一天我爸我媽邀一群老友在家里聚會，老不正經地算起年輕時候的風流賬。便有人咳著老痰起哄，要他們坦白當初是怎么勾搭上的。為什么炊事班的王師傅每次都給我媽留饅頭，我媽卻視而不見；為什么文藝隊的張莉給我爸暗送秋波，我爸卻裝近視。我爸我媽裝失憶也逃不過一群老家伙的逼供。走投無路，我爸只好做投降狀：“愛情啊!”這可把一群老骨頭給笑散架了。

其實我爸對我媽一直很好。我媽腿摔斷了后，我爸服侍得無比周到。只是，要在這對糟老頭糟老太身上安上“愛情”兩字，真的是無從說起。我爸把我媽從醫院一路罵罵咧咧地背回來，我媽說石膏里的腿癢，我爸就拿根筷子伸進石膏里撓撓——浪漫的愛情戲斷然不會這樣啊!最起碼，腿摔斷不該是因為去超市搶購特價葵花籽油。人家瓊瑤戲里的愛情女神腿斷都是因為跳芭蕾舞的。人家《非常完美》里章子怡腿上的石膏都是讓心愛的男人畫漫畫的。還有，人家《藍色生死戀》里面，女孩子出院被心愛的男人背在背上，說：“我想吃排骨。”男主角和觀眾都要流眼淚的。

我樓下住著一位阿姨十分剽悍。我家有一次廚房漏水漓到她家，她氣勢洶洶地跑上來，沒等我這只驚弓之鳥反應過來，就把我家的水龍頭給修好了。結束后，雙手叉腰，哈哈大笑：“我是不是很聰明呀?我做了十五年鉗工呢!”后來這位熱情的鉗工阿姨時常在樓道里截住我聊天。有一段她說過無數遍：“有一次我去看我的化學老師，跟他說我要結婚了。他拔起屁股就走掉。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你說這人怪不怪?”說著，她本來就不清澈的眼神變得更加朦朧起來。

我有好些朋友忙學業忙事業，十幾二十多歲的青春卻從來沒有用心談場戀愛。我總是勸誡他們：“人生總應該有一段唯美的感情。老妖婆談戀愛是沒有美感的。”就連林青霞都遲暮了，又不可能人人都做潘迎紫。

有朋友守著個居家宅男過尋常煙火日子，漸漸就過成了師奶前輩，對著男明星流哈喇子，卻連色誘一下公司網管幫自己修電腦都空有色心卻無色膽。好在人家也沒虛度青春。她說：“讀大學的時候放假坐火車回家，這頭送的和那頭接的是兩個人。”完全一副“別看我現在……遙想老娘當年……”落魄英雄的架勢。我有時很晚還見她在MSN上加班，歐巴桑如此疲于奔命地買車買房買未來，到底是年輕的時候疲于奔愛地美好過，所以現在才甘心，人生才完整。

蘋果從良

寇研

伊甸園中的蘋果，曾和蛇一樣，有個不老實的名聲，即，專干教唆男女亂來的勾當，好似那個撮合西門慶和潘金蓮的王婆。不過，若說蛇象征情欲，似乎還像那么回事，蛇的潮濕、糾結，與性沾點邊，甚或身體的形狀，也令人想起中學生物教材里那顆像豆芽一樣帶著小尾巴的精子。

那蘋果何罪之有呢?書上說，“圣經中，本來伊甸園的水果并未命名，但從十五。六世紀開始，幾乎在所有表現‘人類的墮落的畫作都以蘋果的面目出現。”據傳這一聯想始于主教圣奧古斯丁。按說，僧侶合該清心寡欲，不思凡塵才對，可他能從蘋果看出放蕩跡象，想必是個得道高人。蘋果的新鮮肥美，與文藝復興時期畫作里女神鼓鼓的大約從沒練習過仰臥起坐的小腹，與西方神話中似乎輕輕一掂就能將男人翻進陰溝的肥碩健壯的地母等形象一道，以無處不在的鼓點，敲擊著自然界活潑潑的繁殖交響曲。這當然是與禁欲精神背道而馳的。圣奧古斯丁拿蘋果開刀，旨在震懾，布下天羅地網的警告，殊不知這種極端的戒嚴早已暗渡陳倉，反將自己置于窺探色情的狀態。正應了那句古話“心中有佛，處處有佛”的逆光面：心中有色，處處有色。

自此，蘋果作為放蕩的符號，在藝術中繁衍下來。15世紀凡·德·古斯的畫作《亞當與夏娃》中，赤身裸體的夏娃就一只手拿著蘋果，另一只手還忙不迭地從樹上摘。有畫評家觀察到：“那只大大的蘋果被處理成與兩個罪人肉體相同的顏色，儼然是他們犯罪的誘因。”而且，為不辜負那一樹蘋果的挑逗，亞當與夏娃也一反單純、健康的大眾形象，變得瘦骨嶙峋，很像波德萊

爾詩中那些羸弱的胳膊，給人縱欲過度的感覺。當然，蘋果也方便地成為道德訓誡的樣板。發育不良的蘋果，有蟲眼的蘋果，被蒼蠅環繞的蘋果，都象征歡樂的轉瞬即逝。或許逐漸風干面有皺痕的果皮，像極一具在逐年風流快活中漸呈疲塌之相的肉體?

19世紀法國畫家保羅·塞尚喜歡畫蘋果。塞尚的蘋果就像達·芬奇的雞蛋，以至于“每個20世紀的畫家在畫蘋果時就會想到他”。有評論家揣測塞尚畫蘋果的動機：“蘋果象征畫家對性的焦慮。”這個評論出現在20世紀初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大行其道之時，實在是不足為怪。其實塞尚這種拜物傾向，或許是他訓練自控力與感受力的方式，通過對筆下蘋果的細細描摹，感受自然生命的無為與超然，功能上，類似有些風雅之人煩躁時，會反復書寫一個“靜”字。

史上最著名的蘋果，莫過于那個不小心砸到牛頓腦袋并且砸出萬有引力定律的無名英雄。與其說這是蘋果從良的兆頭，不如說是它為自己正名的努力。托時代的福，蘋果不用在色情沙文主義下屈打成招了。

廁紙上的人生

閆晗

我太媽今年60周歲，和共和國同齡。回味歷史的方式，每個人都不盡相同。留在她記憶最深處的與時政大事無關，甚至與衣食住行無關，卻只在拉撒上。

大媽當年嫁給我大爺的原因很簡單，只在相親的路上看了一眼村西頭的玉米地，心里就愿意了七八分——我們是水泊地，糧食長得旺相。吃飽飯最重要，至于要嫁的人長相脾氣倒在其次。就這么著她成了我大媽——要不是頭一個相的就是我大爺，她極有可能是別人的大媽。

然而我奶奶家的生活卻不怎么講究。奶奶家廁所的墻是用圓石頭壘的，石頭之間常插著十幾個玉米塞子。大媽起先不明白玉米塞子的用途，只當是堵住空隙，擋擋風，后來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大媽不敢說什么，只是偷偷地預備些苞米葉，或者自己去買些草紙。被奶奶發現了，還說她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有一次大媽去“上河”(即到河里洗衣服)，順便問問奶奶有沒有衣服要洗。奶奶拿出幾件內外衣褲來——那個年代缺布，都是外面的褲子穿破了，把腿裁掉，改成內褲。這一點興許跟古人一樣，電影《新少林五祖》中就有李連杰將內褲改小了給兒子穿的一幕。那內褲……玉米塞子手紙的效果實在太差。到了年底，那些玉米塞子都被磨得很光滑了，于是就又換了新的，舊的做了柴火。

據說我二媽的嫁人給整個家的如廁條件來了一次改善。倒不是她有多少嫁妝，而是她是小學教師，有許多用完的作業本。雖然也是很硬的紙。完全不吸水，還沾著油墨，但比起玉米塞來，是一次里程碑式的革命一畢竟不讀書寫字的人家是沒有作業本可用的。除非遇到像《小崔說事》中自云老太太那樣憋著出書的人，出的書都被大家搶光了，一半糊墻了，一半做廁紙了。弄得村長也說，別瞎晃悠了，趕緊寫《月子2》吧，村頭廁所沒紙了。藝術來源于生活，還是高于生活的。廁所缺紙的年代，是不曾有那么多名人出書論斤稱著賣的。

再后來，粉紅色衛生紙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帶著點草紙的厚實與韌勁兒，卻比書本紙柔和得多。不過現在看來，那顏色頗為可疑，粗糙、間或帶著點未被磨碎的草稈。大媽的女兒——我堂姐懷孕的時候，用的終于是純白色的衛生紙了。“漂白過的應該干凈些吧”，她說。而新生的嬰兒已經開始用尿不濕了，省去年輕的爸媽洗尿布的煩惱。

時代對待屁股，是越來越溫柔了。大媽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