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音
《我帶你去那兒》是美國當代著名女作家喬伊斯·卡羅爾·歐茨的第30本小說,自出版以來,好評如潮,評論文字層出不窮。在這部女性體驗和心理探索小說中,作者用第一人稱內心獨白的手法描寫了一個女大學生從肉體到精神的探索之路。
一、辨別
《我帶你去那兒》包含了三大部分——“懺悔者”“黑人情人”和“出路”,以時間為序敘述了無名女主人公極
為復雜的心理體驗。從童年,青少年到中年,主人公心理癥結不斷發展變化,其激化與緩解都與今昔心理狀態的辨別密切相關。
在“懺悔者”中,長期飽受心理沖突折磨的無名女主人公表現出強烈的焦慮障礙病征。在歐茨筆下,主人公對姐妹的渴望和對卡帕本質的憎惡,對塞耶夫人的憧憬和對找不到身份定位的痛苦在心中激烈沖撞著,一旦應激性生活事件出現,她的行為就會變得不可理解甚至失控。小說中,當其它卡帕女生刻意挑釁塞耶夫人的權威并做出一系列瘋狂事件時,主人公一連兩次站出來承擔了這個毫不相干的錯誤,讓自己愈發陷入交際困境中;當她在卡帕同學會上與學姐們交談無措時,竟然大聲聲明自己有猶太血統,并最終導致自己被逐出姐妹會。這些異常行為是由多個心理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但就小說提供的線索來看,家庭環境又是其中的關鍵。童年的她情感備受壓抑,祖父母、父親和兩位哥哥把母親的死歸咎于她,對她不理不睬,甚至惡語相向。女主人公認為“我已經沒有感情,不可能受到傷害”,這種壓抑感產生了廣泛的生物易感性,并且逐步發展出焦慮障礙等病征。歐茨以插敘的手法再現了主人公在受到刺激時不自覺地激發過去某些相似或相關的場景,問題得到泛化的心理狀態。
約翰·多拉德與尼爾·米勒的《人格與心理治療》中指出:“情緒沖突及其伴生的壓抑實際上是在早年發生的。但只有當兒童要離開家庭保護情境并試圖承擔成年生活重任時,這些沖突及壓抑才凸顯出來。”進入學校之后,女主人公作為一個背負家人譴責的邊緣亞種女孩,找不到任何存在感,隨時隨地處在復雜或極端的心理狀態中,對應激性生活事件異常敏感。由于她生活在以人際關系為基礎的群體中,此類事件發生的機率很高,再加上她對少數個人應激性生活事件格外敏感,使得自己陷入焦慮無法自拔。因此,對她來說,解決焦慮關鍵在于能否對過去和今天的心理狀態加以辨別。
《人格與心理治療》強調“使過去變得模糊的壓抑的接觸,會促使患者將引起恐懼的童年條件與其成年生活中大不一樣的那些條件相對比,有助于患者的辨別。”歐茨在小說中時而轉換說話人的角色,描寫在主人公眼里外界人群的心理活動,像是“這張名單上沒有,所有的名單上都沒有。學校里沒有她的注冊,宇宙間沒有她的注冊。”或“別管她,她是個瘋子”之類,利用言語線索強調刺激模式。語言線索在主人公心中產生的壓抑作用是爆發性的,促使她瞬間進行辨別,通過這種辨別她懂得產生沖突的條件已經與當前的這些條件是截然不同的,她所遭受的痛苦和壓抑也不應由當前的獎賞和懲罰條件來證明。隨著辨別行為的增多以及心理體驗的豐富,女主人公的心理辨別機制愈發靈活。這種今昔的辨別與聯結,讓她從心中那酗酒的父親形象中獲得認知和解脫,因理解而變得平靜,向心理成熟邁進了一大步。
如果說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是女主人公對辨別的認知階段,那么,小說的第三部分就是她將辨別應用于自己的心理癥結認知和抑制因素控制的實踐階段。當女主人公為了看望父親來到猶他州的克萊森特時,這里的景象引發了她對過去的心理經驗的思考,進而獲得新的認知。她已經可以自如地控制思維而不過度沉溺于過去的某種狂喜或悲傷的情緒中,能夠把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中主要的心理環節化為當下狀態的某一線索,讓卡帕的情境、沃納的感覺和希爾迪的形象自如地融合和分離,其心理機制中對過去與現在的辨別機能逐步成熟,聯想到過去,她能夠阻止自己的極端思想,及時地給自己安慰和鼓勵。由此可見心理體驗不會隨著時間消失,而是變成新心理體驗的線索或支柱,引領人們勇敢地迎接新的心理挑戰。
二、移情
移情現象,實質上就是個人把壓抑在自己潛意識深處的情緒內容(對某人的喜愛惡憎等)轉向他者,讓他者替代成為發泄的對象。我們不妨把小說女主人公的心理發展過程看成是一種心理治療的過程,而移情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是兩面的,有促進也有阻礙。對于渴望發泄壓抑情緒的主人公來說,塞耶夫人和書本知識是她主要的移情對象。
主人公對塞耶夫人的移情絕非偶然。首先,母親早逝讓她渴望母愛,自己對母親的愛也需要一個可以寄托的對象。舍監塞耶夫人至高無上,高貴嚴謹,是最佳的母親形象,她的出現無疑讓主人公看見了尋找母愛的曙光。其次,她迫切需要借由一個與母親形象的存在來肯定自己的存在與認知。對她來說,只要和記憶中母親形象相似的塞耶夫人“變成了母親”,就能把她從害死親生母親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從而肯定自己存在的意義。再者,塞耶夫人無意的言語信息激發了她對母愛的深切渴望,“謝謝你,親愛的!”盡管女主人公自己沒有明顯表露出來,但塞耶夫人提供的言行線索立刻在她心中引起了愛的泛化反應。
整體看來,主人公將塞耶夫人作為移情對象是失敗的,這種失敗也有其必然性。一方面,她對這位塞耶夫人的愛盲目到發狂的地步,連她訂閱的報刊也“散發著高雅的氣息”。她重視這位中年女人,渴望親近她,渴望夫人能夠像對弗雷蒂一樣對自己,努力變得更優秀好讓她多注意自己一點。這種小心翼翼的情感與在乎的情緒讓她愈發盲目無措,行為和思想不受控制,為她最終失去塞耶夫人埋下了伏筆。另一方面,心理治療中移情的前提是患者與治療者雙方的參與,小說中塞耶夫人的母親角色是主人公主觀臆想出來的,客觀上并未真正參與她移情的過程。如主人公所述,“可惜塞耶夫人冷淡地拒絕了在宿舍樓的屋檐下扮演這個角色。”也就是說,這種移情行為一開始就缺乏了最基本的客體基礎。而它的失敗也給主人公帶來了消極后果,讓她愈發陷入心理困境。
在以人作為移情對象的實踐中失敗后,主人公不自覺地將感情投入到書本當中。小說各章節多以倫理或哲學觀點開頭,如“任何物質必然是無窮的”等。主人公的思想變化也總伴隨著她對書本中思想的回顧和實踐,這些思想在她身上產生的作用或積極或消極,但都促使主人公心理產生化學反應,內心情感得到抒發。
書本成為主人公移情的對象有其客觀原因。首先,從書本自身的屬性來看,它影響著主人公內心深處的認知,與她保持著藕斷絲連、若即若離的關系,而且它比人更加沉默,具有較強的容納能力和反饋能力。其次,從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和心理狀態來看,她需要的移情對象不能具有壓迫性或刺激性,要能夠適時地幫助她抒發內心感受且不會超出理性的維度,而書本不但符合這一要求,還讓女主人公充分掌握了移情能動性。
在小說中,作為刺激源的書本是偉大哲學家與思想家的智慧結晶,主人公對書本中思想的認知與實踐過程是與思想家互動的過程,她在這一過程中習得的反應與自身得到泛化,情感得到釋放,從而習得如何標記喜怒哀樂。例如,“于是,上帝以一種無法形容的方式觸動了我的心弦。”哲學課本中的這句話豐富了主人公的認知,讓她體驗了“觸動”,那么這種“觸動”的心理體驗首先得到了標識,得出“我那么快樂,我逃離了你。真幸運,太幸運了。”的心理暗示。緊接著,實踐經驗增加,她意識到在那群“精神正常”的卡帕少女中并不“快樂”,這種“不快樂”與“快樂”的差別繼而得到了標識。類似這種借助移情的標識在小說中比比皆是,而結合這些書本思想來認識主人公,就會發現她心理狀態的轉變其實也是一個自我豐富的過程。
三、定位
小說女主人公半生都在為自己定位,正如她引用尼采的話,“我們這些追求知識的人,卻對自己一無所知。”在這個過程中,她衍生出兩個重要的“自我”,即“假自我”和“非身體化的自我”。
在與卡帕和沃納·馬休斯打交道的過程中,主人公定位了兩個“自我”——“假自我”和“非身體化的自我”,兩者相互依存,互相作用。“我的人生目標?為了人類的進步。我告訴自己這并不是撒謊,這是我的卡帕自我在說話。”主人公說這句話的語氣諷刺,是對“卡帕自我”,即“假自我”無奈的嘲笑。她害怕孤獨,渴望存在感,對那些引誘她加入卡帕的女生毫無招架之力。“為了這種引誘而付出的努力是我所有的支撐,用來抵擋生命中最可怕的孤獨。”這種“假自我”應心理需要而生,儼然成為了她在交際環境中生存的前提。但是“假自我”并不具備真實自我的心理體驗,只是某一特定環境中的“自我”,毫無靈活性可言。
相對于“懺悔者”當中的“假自我”,“黑人情人”中的“假自我”具有明顯的導向性,是為了轉化焦慮而產生的。沃納主觀地叫女主人公“阿尼利亞”,他的話對她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她一直幻想更換一個名字就能讓自己完全地改變,但心里又覺得這是對母親艾達的否定。到了這一步,“阿尼利亞”初步具備了成為“假自我”的心理前提。隨著她對沃納情感的加深,“阿尼利亞”逐步向“假自我”靠攏,并最終“代替”她面對在男女關系中產生的焦慮。
“假自我”與“非身體化的自我”是相互依存的精神體,主人公一旦面對前者,后者就會跳脫出來做出評論。“非身體化的自我”在小說中是隱形的存在,是通過伴隨著“假自我”的言語線索體現出來的,具體表現在帶著一種復雜的情緒,對“假自我”的想法或行為做出懷疑或諷刺。但從本質上講,“非身體化的自我”是自我與身體的分離,不可能直接參與現實生活的任何內容,它只能作為身體行為的觀望者,觀察和批評身體的經驗和行為,是純意識的活動。因此,主人公分離出的“非身體化的自我”對行為影響不大,無法徹底改變她的行為體驗。
在這部《我帶你去那兒》中,歐茨細膩真實地再現了無名女主人公心理發展的歷程。從整體上看,女主人公的心理問題并不是個例,而是現代人身份定位恐慌的典型范例,想要擺脫這種心理狀態邁向成熟,就要學會在實踐生活中不斷豐富心理體驗,辨別過去與現在的心理狀態,正確認識個人的移情行為,學習標識情感,定位自我,從而逐步達到心理成熟。
(作者單位:山東省青島大學師范學院)
參考文獻:
[1]喬伊斯·卡羅爾·歐茨.顧韶陽譯.我帶你去那兒.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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