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娜
觀看《夢蝶》時,不禁想到于丹在央視《百家講壇》欄目解讀《莊子》心得時說的一段話:“穿越千古塵埃,用莊子的名義問自己一個問題,今生今世,我們的心到底可以遨游到多遠……”是的,“乘物以游心”是莊子的一句名言,而祁劇《夢蝶》就像把“游心”這雙隱形的翅膀放飛到了劇場內所有人心的晴空之上,仿佛在引領我們化為夢中的蝴蝶,暢意一回的天地遨游……
這部戲的風格有如淡風疏雨,十分優美、抒情。敘事舒緩,從容典雅;故事動人而又不以故事取勝;人物性格并不張揚,卻獨具特色;還時時閃現出一種令人心動的心理刻畫;尤其是全劇散發出的那種淡淡的詩意與濃濃的韻味,緊揪人心,沒有一點牽強與生硬;以致曲終人渺,仍使觀眾留在意猶未盡的深思之中。
真沒想到,祁劇這一古老劇種在表現文化底蘊很深、藝術品味很高的清雅題材上有如許能量,以“大家風范”的品位步入大雅之堂。也沒想到它能發揮劇種深厚的傳統戲優勢,以優美、空靈、簡約的表現特性,承載著一個奇詭深刻的歷史寓言故事,更沒想到它能扣動觀眾的所思、所想、所感,蹁躚如蝶,讓他們體會到生命感動。
《夢蝶》的劇情簡單而平淡:古代哲人莊子郊游,偶遇少婦扇墳,因其夫臨終囑言待其墳土干枯方可改嫁,莊子據此推理,回家試妻,卻悟到一切事務須順其自然,最終鼓盆而歌,送妻改嫁。
這是一個寫男女關系與人物心態變化的歷史寓言劇。所謂的歷史寓言劇是一種在寓意的最高目的下任意虛構的歷史。這種特性首先表現在對歷史時間和空間的虛化;其次是表現在情節的奇詭與怪誕。劇中人物如一個個文化符號,隨編劇的“藝術直覺”思維,自由來去,閑云野鶴??梢?,歷史寓言劇的題材并不難找,故事也不難編。難就難在如何讓它成為表達劇作家深刻思維的最佳載體;如何使觀眾在淡淡的情節、淡淡的詩意、淡淡的韻味的美的欣賞中,再作哲理的思考,使他們“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從而產生主題的多義性。也就是說,難就難在既要獲得“引人入勝”、“扣人心弦”、“好看好聽好玩”的劇場效果,更要強調在觀眾走出劇場后“耐人尋味”的思考。而最難的還是文本和演出的完美結合,即案頭和場上的完美結合,并使得這種結合水乳交融,珠聯璧合,天衣無縫。
然而,人們終于驚喜地看到,祁劇《夢蝶》沖破迷霧迎難而上,闖過了上述的道道難關,幾經周折,幾經努力,終于破繭化蝶,輕盈飛來,它美麗了我們的眼睛,牽引了我們的靈魂,就像一個女人具有打動男人的萬種風情,美不勝收……
全劇尤其突出的是田氏這個人物的刻畫。劇作者對田氏這個人物傾注了深厚的人文關懷,從揭示她的“人性的扭曲”到最后展現她的“人性的覺醒”,充滿了深刻細膩、震撼人心的藝術感染力。讓我們細細品味到了“強扭的瓜不甜”,花開花落順其自然的人生況味,也細細品味到了莊周對待田氏的淡定、從容、通達的人生態度。
讓我們來看看塑造田氏這個人物最關鍵的第七場戲《劈棺》吧!這是該劇中心事件“莊周試妻”的核心內容,是全劇的生花之筆、神來之筆??梢哉f,全劇最精彩的升華就是田氏的劈棺!這場戲像漩渦一樣,能把人的心魂卷攪入戲:月色凄迷中,田氏為救急病攻心的戀人楚王孫(莊周幻化而成)一命,毅然執斧闖入靈堂劈棺,以取亡夫腦髓。她撲通跪倒在亡夫靈位前:“只要救得公子轉,千秋罵名我承擔。”她勇敢登桌正欲劈棺,又捧起靈位猶豫徘徊:“莫道先生與我是結發,就是那仇人也不能如此來相殘。”她從桌上跌下。忽又傳來楚王孫愈烈的呻吟。田氏再度跪拜:“田氏怎堪受熬煎?”“老天我該怎么辦哪?”走投無路的田氏猛然想起莊周的臨終囑托:“人的身體好比是天邊彩虹,生為聚,死為散,自然消失。既然消失了,也就無所謂怎么處置。娘子記住了……”田氏疑慮頓消,霍然而起,登椅、上桌,立于棺材之上:“這一斧劈下去千秋駭然!”……
這場戲深刻揭示了田氏精神世界的欲求,寫出了她對楚王孫的真情涌動,寫出了人物的內心美并充分的展現出來,為救楚王孫狠心劈棺,卻又欲罷不能的內心沖突。劇作家緊緊抓住人物內心情感的跌宕浮沉,讓人物的情感大起大落,內心經受劇烈的震蕩。并且一步一步展開人物的心理沖突,一層一層剖析人物的內心世界,從人物心靈深處挖掘出詩情詩意。同時將人物內心的暴風雨和月色、靈堂、楚王孫的慘叫聲以及莊周破空而來的臨終囑托聲相互呼應,構成了一組驚心動魄的抒情詩篇,它是最大限度的抒情,又是劇情掀起高潮的轉折點。
至此,劇情發生了突轉:原本為“試妻”而裝死后點化成王孫的莊周,此時,又由風流倜儻的楚王孫還原成了活人莊周:“我試妻本為試自己,莊子休是否真是個堪破世情、無拘無束、超然物外的自在仙?”于此可見,看透別人是一種智慧,看透自己是一種更大的智慧。劇作家巧借“田氏劈棺”,既是為了讓莊周看透別人,也是為了看透自己。最后,“我心思不在男女間”的莊周終于作出了“開金籠,飛彩鳳”送妻改嫁的人生選擇,回歸到了“物我相忘兮,蝴蝶翩翩”自由恬然的境界。進而實現了該劇主題的升華——天地大道,法乎自然。還是回歸本心,回歸本我,讓人的心靈像夢中的蝴蝶一樣自由放飛吧。打開鳥籠,讓鳥飛走,把自由還給鳥籠吧。不知為什么,看到第七場“田氏劈棺”這場最精彩的高潮戲時,我竟想起了宋代歐陽修的一首詩:“百轉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里,不及林間自在啼?!币虼?,我寧愿把“莊周試妻”的過程看成是一個心靈蟬蛻的過程,經過痛苦的裂變后,讓心靈深處凈化出一只美麗的蝴蝶,放飛出另一個全新的“自我”,去尋找那一片屬于自己的天空。
怪不得有人說:人得“莊子”杰,鬼得“莊子”靈?!秹舻吩俅巫屛覀兛吹搅饲f子于虛靜中揮灑著他的灑脫,于達觀中流露出些許狡黠,于從容中飄逸出“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之胸懷。盡管這莊子不是那莊子,這莊子僅是一個文化符號而已,不能同歷史上的莊子一一對應。然而,這出戲仍在人們的心房中點起了一盞智慧的燈,我相信,這盞至真、至善、至美的燈,在颶風里也不會熄滅。
因此,祁劇《夢蝶》是近年來歷史寓言劇的又一成功范例。它繼承了傳統寄寓的精華,又避免和改造了對傳統文本的圖解和載道。劇作者是站在新時代的人學高度,將自古代流傳下來的傳統故事置換成對于歷史意義與現代意義的重新發現。因而使人得到許多題外之旨,韻外之致,使人于刪繁就簡中,領悟劇作者立意所在:我們既要學田氏的活法,活得更現實一點,“人生不折騰白不折騰”;我們也要學莊周的活法,活得更超脫一點,心靈無疆,舉重若輕。我們甚至可把莊周與田氏組合起來看作是一個人的形象,是一個現代人心路歷程的融和展現。我們有時會活得像“超載”的莊周,有時又會活得像“本我”的田氏。健康的人文追求應是多元化的,從這二者同構并存的空框結構中,我仿佛聽到了從劇作者心靈深處直接奔涌而出的呼喚:人啊,能不能在滿足個人欲望的同時又使自己的欲望升華,使它美化、神圣化呢?能不能讓健全的本能和文明精神相結合,實現生命的自我超越呢?總之,這個戲的“寓意框空結構”給人們留下了一個浩大的思索空間,每個觀眾完全可以從自己選定的視角去品味和思考,這一品味和思考必定是多種多樣的。這說明了《夢蝶》主題的多義性。它不再把觀眾作為完全被動的接受對象,而是將觀眾帶入戲中,由他們完成自己的判斷。
剖析至此,我們終于悟到:寫戲寫人,寫人寫情,寫情寫心,寫心寫魂。深層的心靈開掘才是歷史寓言劇的靈魂!拉開走向心靈藝術的帷幕,才有高格調的審美追求。的確,當人物的內心世界借助戲曲特有的表現手段而獲得最充分、最生動、最鮮明、最獨特、最審美的揭示時,這樣的戲焉能不深刻?焉能不獲得流傳下去的永久生命力?“曲是曲也,曲盡人情,愈曲愈折:戲非戲乎,戲推物理。越戲越真!”那么,就讓這出既古老而又鮮活、既傳統而又現代的《夢蝶》,在寂寞已久的湖南劇壇再次掀起一股透進天心的旋風吧!藝術天地遨游中,我們希望有更多像《夢蝶》這樣一“夢”引來“蝶”紛飛的創作作品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