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仔

海　桀

給新生報名時，主任把阿園拉到一邊，指著鳥仔說，這是個特別的學生，你給他報上名，考試成績不記入班級總分。他問咋回事?主任無奈地說，是個智殘的孩子，家長找了多次，校長同意讓混。阿園心里一驚，說該不是那種調皮透頂的壞孩子吧?主任立刻嚴肅道，絕對不是!他家里人再三求情，只要能混個畢業證，將來到哪兒打工，不被人當文盲就行。

上課，鳥仔像是聽不明白老師講的是什么，問話，也不怎么回答，都初中一年級了，除法和分數都搞不懂，所有的課程一塌糊涂。整天昏昏沉沉的樣子，不是打瞌睡，就是看連環畫。阿園也是順其自然，把他放到最后一排，聽天由命。

一個極冷的夜晚，凜冽的西北風驟然狂暴，下了幾天的雪，鋪天蓋地，呼嘯彌漫。想到學生還在教室里自習，阿園趕緊頂風冒雪，前去察看，推開教室，只見幾個男孩子，正用木板釘一格碎了玻璃的窗子，已經釘好，帶頭的就是鳥仔。問咋回事，說是玻璃不知怎么打碎了，一個勁往里灌雪。阿園過去一看，破碎的窗口，橫在中間釘了把木制的米尺，一塊從課桌面上拆下來的木板，正好穿過米尺插在窗戶上。將風雪嚴嚴實實擋在窗外。阿園問這主意誰出的，大家都說鳥仔。問鳥仔為啥這么干，說怕把桌面釘壞了。阿園說那就不怕釘壞米尺?鳥仔摸著后腦勺，支支吾吾不知所措。阿園看著拆壞了的桌面和嚇壞了的鳥仔，考慮到孩子們的動機，沒再多說什么。

第二天，阿園帶著校工走進教室，昨晚的破窗戶，竟然奇跡般地修復了。問是誰干的?大家又都說鳥仔。窗戶是用三片玻璃拼起來的，嚴絲合縫，密不透風，四邊還用灰泥抹得平平整整。再看那張拆了桌面的桌子，已經收拾得漂漂亮亮，毫無破綻，而且一把制作規矩的米尺也放在了講桌上。阿園驚訝不已，問鳥仔，玻璃是你裝上的?他說是的，昨晚回家后，在煤房找到幾塊破玻璃，連夜裁好帶來的。阿園懷疑道，真是你裁的?他說是的，尺寸是昨晚量好的，裁玻璃用的是父親的玻璃刀。阿園又看了看純粹手工制作的米尺，問是哪來的?鳥仔說是他做的。見老師根本不信的樣子，趕緊吭吭巴巴解釋，說家里有把不銹鋼的米尺，這把木尺是照著那把鋼尺做出來的。阿園看著鳥仔發紅的眼睛、慌亂的神態和傻乎乎的模樣，沒忍心訓他，撒謊就撒謊吧，畢竟孩子的心思是好的。

這之后，阿臥對鳥仔有了莫名的關注，發現這名全校最差的學生，真的很特別。比如說，教室后門框的墻皮掉了，他會不聲不響從家里拿來工具，仔仔細細和泥抹好，涂上白灰。后墻上的水泥黑板裂了，他不知用什么辦法把縫子填補好，刷上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板漆，把一塊破黑板整得煥然一新。至于誰的凳子掉了腿，桌子開了卯，都是他的活。而且他干這些活的時候，都是自覺自愿，看到就做，沒有任何人要求他。阿園有了一種異樣的心情，找鳥仔談話，想讓他盡可能多學點知識，并且把他的座位從最后調到前排，和學習好的女生坐在一起?？傊X著鳥仔并不像智障的孩子，甚至不能說笨。為此，他還在課余時間，多次把他叫到辦公室，試著給他補補課，但糟糕的是，一個學期下來，鳥仔的數學只考了4分，所有的心血都付之東流。

不知不覺，畢業時間到了，看著鳥仔那自卑的神態和痛苦的樣子，阿園啥話沒說，一個智力低下、能力有限的孩子，是不能過于要求的。

離校那天，學生和老師相互贈送一些小禮品，出乎意料的是，鳥仔也破天荒來找阿園，送給他一對精光耀眼的鋼球。見老師看著鋼球發愣的樣子，鳥仔不安地說，阿老師，這是我昨天晚上才做好的，本來還應該再用砂紙打磨打磨，可時間來不及了。阿園的心頓時一撲通，以為自己聽錯了，因為僅憑鳥仔，無論如何不可能做出這么漂亮的一對鋼球來。但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隨之發生，鳥仔用牛犢般的眼睛，盯著他說，對不起老師，我做的不好，圓的形狀離卡尺的標準還有距離，要是有把好銼刀就好了……阿園愕然，說這鋼球是你用銼刀做出來的?鳥仔說是的，我看你沒事的時候，手里常捏核桃玩兒，覺著鋼球要比核桃好，不知做得合適不合適。阿園心里一顫，一把拽過鳥仔的手，看著摸著他手上厚厚的硬繭，不由得眼前模糊，半天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下午，阿園找到鳥仔家，他要證實一下鳥仔的話，因為他實在難以相信，一個智障的孩子，僅憑一把銼刀，能做出這樣一對天衣無縫的鋼球。

鳥仔的母親，聽說是孩子的老師，馬上熱情地往家里讓。進了院子，阿園說鳥仔呢?她說不在，天一亮就跟他阿爸下礦去了。阿園吃了一驚，說他還沒成年，咋能下礦啊?女人笑了，說咋不能，都初中畢業，十六七的小伙子了，實話給你講吧，我們鳥仔年年放假都下井，可能干了。說著，怕阿園不信似的，把他帶到了鳥仔的房間里。

阿園頓時被看到的情景驚呆了——

——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里，簡直就是一個實驗室，從上到下擺滿了瓶瓶罐罐、各類模型和鉗工工具，正墻的架子上，擺放著鳥仔用各類材料制作出來的男孩子們喜歡的東西，最醒目的位置上，是一個惟妙準肖的沙棗根雕成的足球。

看著老師的神態，母親來了精神，說我們鳥仔手腳挺靈的，要不是生他的時候難產，醫生用產鉗傷了他的腦子，肯定不是笨孩子……

那天，鳥仔的母親很是驕傲地夸獎了兒子許久，阿園的胸口也堵了很久。

又是幾年飛也似的過去了，阿園又成了新生的班主任，報名的時候，偶爾發現了鳥仔的妹妹。阿園不由得打問鳥仔。女孩忽閃著黑亮的眼睛，說哥哥年前就死了，是因為礦難，他本來是可以不死的，可他爬出井口后，又返回去找他的師父，師父得救了，可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