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萍
起于1917年初的五四文學革命,在中國文學的發展道路上立起了一塊豐碑。它既是古代文學與現當代文學的分界,又是中國由傳統走向現代,由封建落后走向民主科學的路標。從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到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從文言文到白話文的文學形式的改良,到“換牌也換貨”①的文學內容的創新,文學革命的先驅們經過激烈的論爭和艱苦的創作實踐,開創了一個影響深遠的新文學時代:“在思想上,它是中國歷史上一場空前的文化大革新的組成部分。中國歷史上還未曾有過如果大規模的徹底反封建的文化革命,因而,這場運動有利地沖擊和掃蕩了封建思想,對中國人的思想大解放,對促進中國社會的進步,都有極重要的影響。在政治上,文學革命為新民主主義的到來做了輿論準備,同時它又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重要內容之一。于文學本身,它宣告了漫長的中國古典文學的終結,宣告了中國現代文學的誕生,這是劃時代的根本性的轉變。它使中國文學從禁錮束縛狀態走向自由開放,從閉關鎖國狀態面向世界,開創了中國文學的一個嶄新的時代,同時對世界文學革命的發展做出了自己的貢獻。”②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郁達夫是一位“先冷后熱”的作家。五四時期,他的作品因其獨特的視角和大膽的描寫受到了廣大青年的喜愛,但同時也遭到了一些虛偽的封建衛道士的竭力攻擊。隨后的幾十年,文藝界、思想界對其作品的評價始終是褒貶同逐。20世紀50年代以后至“文革”十年,郁達夫被徹底打入“冷宮”。由于作品里大量的性愛描寫,及其所表現出來的濃重的感傷情緒和頹廢色彩,郁達夫成為了文革時期的反面典型。直到1979年改革開放以后,郁達夫才得以“平反昭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像山花爛漫一樣傳達著思想解放的信息。當人們紛紛以一種現代性的、審美的眼光來重新評價現代文學的時候,最先嶄露頭角的便是郁達夫。當時,在大陸和香港各自出版了兩本《郁達夫研究資料》,廣州花城出版社和香港三聯書店聯合出版了12卷本的《郁達夫文集》……國內外報刊上也相繼發表了一些較有分量的文章,對郁達夫和他的作品做了重新評價。此后,郁達夫研究可以說愈來愈熱……”③
翻看幾本郁達夫的研究專著或文選,我們會看到這幾個詞頻繁出現:“性愛”“感傷”“頹廢”“自卑”“苦悶”,這些看來已經成為大家對于郁達夫的作品特色的一些共識。說實話,我只讀過郁達夫的幾部小說和有限的幾篇散文,對郁達夫的了解也僅來自對于他的一兩本傳記的閱讀,因此對他和他的作品的認識可以說還非常非常淺薄。在這里,只能通過郁達夫的一部作品來談談我對郁達夫的淺顯認識和理解。這部作品就是他于1923年7月15日寫成的短篇小說《春風沉醉的晚上》。
小說《春風沉醉的晚上》講述了一個失業的窮困潦倒的知識分子“我”和在煙廠辛勤做工的孤獨女工陳二妹共同租住在貧民窟的一間房子的二樓所發生的故事。二妹每天經過“我”的小屋時,我都“站起來讓她過去”。(“因為外間的住者要從我的房里出入,所以我的每月的房租要比外間的便宜幾角小洋”。)在這一次次“站起來”的過程中,作者通過“看書”、“送面包”、“拿信”和“吃糖食”這四個情節,完成了整個小說的開端、發展、轉折、高潮的創作。《春風沉醉的晚上》,“標志著他的創作傾向開始發生了重要的變化。比他早期寫的充滿著‘性的苦悶的《沉淪》具有更多的‘生的苦悶的現實內容,給讀者更多的思想啟迪。”④對于“生的苦悶”的關注,是郁達夫后期著作的一個主題。而其對于“生的苦悶”的關注,不只體現在他對真實的“自我”的深切關注和深度剖析,還體現在他對社會中其他的“我”的關注。《春風沉醉的晚上》中的“陳二妹”:
她的高高的鼻梁,灰白長圓的面貌,清瘦不高的身體,好像都表明她是可憐的象征。
她看了我這個樣子,以為我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人,臉上就立時起了一種孤寂的表情,微微的嘆著說:“唉!你也是同我一樣的么?”
“我勸你頂好還是不吸。就吸也不要去吸我們工廠的煙。我真恨死它在這里。”
“我……我……早想問你了,這幾天晚上,你每晚在外邊,可與壞人作伙友么?”
“你何苦要吃這樣好的東西,要穿這樣好的衣服?你可知道這事情是靠不住的。萬一被人家捉去了,你還有什么面目做人。過去的事情不必去說它,以后請你改過了罷。……”⑤
從上面幾句簡單的描寫和對話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思想單純、心地善良、愛憎分明的孤獨的女工形象。
郁達夫作品的可貴之處,不是簡單在于他對大千世界中的一粒粒微塵的細致真實地透視,更重要的是,無論是對“自我”還是“他我”的塑造,郁達夫都在試圖從對這一個個真實的“我”的真實的生活細節的描述中,讓我們看到更多更廣闊的更深刻的國家和社會背景,讓我們從這一粒粒微塵中去透視整個大千世界。《她是一個弱女子》中,從李文卿與其父親的亂倫及與諸多女同學的畸戀,從鄭秀岳在學生期間就同前清遺老李得中和打著新文學旗號的虛偽文人張康的混亂關系,我們可以想象當時是怎樣的一個社會:陳應環和馮世芬有著純潔高尚的愛情,卻因為“杭州人的喜歡中傷人的一般的嘴”而不得不選擇離開;而杭州這個地方甚至在看似高尚純潔的校園里卻時刻在發生著那些骯臟的真正見不得人的事情。在《春風沉醉的晚上》我們也能夠看到在孤獨女工“陳二妹”的背后作者為我們展現的更豐富的社會畫面:
“你在工廠里做的是什么工作?”
“是包紙煙的。”
“一天做幾個鐘頭工?”
“早晨七點鐘起,晚上六點鐘止,中午休息一個鐘頭,每天一共要做十個鐘頭的工。少作一點鐘就要扣錢的。”
“扣多少錢?”
“每月九塊錢,所以三塊錢十天,三分大洋一個鐘頭。”
通過這段對話,我們可以想象當時社會工人階級的是生活是非常辛苦的,每天要工作十個鐘頭,少作一點鐘就要扣錢。不僅如此,她們還受到資本家的剝削和壓迫。
“這樣算起來,每月一個鐘頭不休息,除了飯錢,可省下五塊錢來。夠你付房錢買衣服的么?”
“哪里夠呢!并且那管理人又……啊啊!……我……所以非常很工廠的。你吸煙的么?”
“……不過工廠的一個姓李的管理人卻壞得很,知道我父親死了,就天天想戲弄我。”
“廠里因為銷路大了,要我們作夜工。工錢是增加的,不過人太累了。”
“那你可以不去做的。”
“但是工人不夠,不做是不行的。”
雖然能夠賺錢,但是卻不能自主,甚至難以保持做人的基本尊嚴,在身體勞累的同時,還要承受資本家肉體和精神上的侮辱。這應該是當時社會工人階級的普遍的生存狀態。
事實本身比任何文字描繪都深刻。真實細致地塑造和展示一個個人物,讓讀者從對人物的閱讀和理解中,自己去想象人物背后廣闊的社會畫面,感悟人物背后深刻的社會含義,這比任何的直接描寫社會畫面的文字都來得更真實、更深刻。透視大千世界中的一粒粒微塵,又讓讀者從這一粒粒微塵中去發現和感悟大千世界,這正是郁達夫作品的經典魅力之所在。
【參考文獻】
[1]魯迅在致錢玄同的信中,曾經說過:“……——白話文學也是如此。——倘若思想照舊,便仍然換牌不換貨:才從“四目倉圣”面前爬起,又向“柴明華先師”腳下跪倒;無非反對人類進步的時候,從前是說no,現在是說ne;從前寫作“咈哉”,現在寫作“不行”罷了。所以我的意見,以為灌輸正當的學術文藝,改良思想,是第一事;討論Esperanto,尚在其次;至于辨難駁詰,更可一筆勾消。”此信最初發表于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五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五號“通信”欄,署名唐俟。編者加了《渡河與引路》的標題。
[2]劉勇:《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視域與形態》,17頁,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7月第1版。
[3]劉茂海:《是頹廢還是輝煌——郁達夫作品的思想與藝術》,前言2頁,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
[4]劉炎生,《曠世文人郁達夫》,56頁,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4月第1版。
[5]郁達夫,《春風沉醉的晚上》選自《郁達夫精選集》,114-120頁,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年12月第二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