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文
中國古代的戲劇,多在唱詞上下功夫,往往美到極致;所以與它相配的曲調,也往往雅到極致,比如昆曲。而莎士比亞的戲劇,則以其說白的豐富華麗馳譽世界,哈姆雷特有著名的“六大獨白”,奧賽羅在毀滅苔絲德夢娜之前也有一大段膾炙人口的獨白。事實上,莎士比亞作品的“生動性和豐富性”,不僅表現在人物形象和戲劇情節方面,也表現在語言運用上,除了重要人物的內心獨白之外,更滲透于所有的人物對白之中。
莎士比亞戲劇語言的豐富和生動,首先來源于巨大的詞匯量(據有人統計,達一萬七千多個)。正因為有了“豐富”這樣一個基礎,他才能縱橫如意、左右逢源地表現其語言運用的才華,使自己的作品成為英語文學的范本,連馬克思都通過它來學習英語,而恩格斯所提出的文學創作應該“更加莎士比亞化”的命題,顯然也包含著要求語言豐富生動的內涵。像筆者這樣不懂英語的人,雖然只能通過漢語文本來感受莎翁語言的魅力,所得不過是皮毛而已,但即便如此,我也被莎劇語言的豐富華麗所深深震撼了——讀莎翁劇作,如行山陰道中,美景層出不窮,而其妙語連珠,更令人應接不暇。當然,如果談“妙語”,題目未免太大,所以我把它縮小成“妙喻”,來稍微談一點膚淺的感想。
莎翁在《仲夏夜之夢》中借人物之口說:“瘋子、情人和詩人,都是幻想的產兒:瘋子眼中所見的鬼,多過于廣大的地獄所能容納;情人,同樣是那么瘋狂,能從埃及人的黑臉上看見海倫的美貌;詩人的眼睛在神奇的狂放的一轉中,便能從天上看到地下,從地下看到天上。”讀了這段話,我便對莎翁有一見如故之感:咱們中國人對非常之事也會罵一句“活見鬼”;對情人的主觀片面也會笑一句“情人眼里出西施”;而對詩人的奇思妙想,則早有劉勰之所謂:“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由此看來,中外語言文字盡管不同,其思想感情卻完全能夠相通共鳴。
莎翁又寫道:“想象會把不知名的事物用一種形式呈現出來,詩人的筆再使它們具有如實的形象,空虛的無物也會有了居處和名字。”在這段話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說的比喻了。
“時間”這個“東西”夠抽象了吧?中國人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就是為了把“時間”具象化;而在莎士比亞筆下,“時間”的形象就有了更加豐富生動的表現。為了形容時間過得太慢,他說:“不是太陽神的駿馬在途中跑垮了,便是黑夜被系禁在冥域了。”形容時間的速度之快,他說:“像一個聲音、一片影子、一段夢、黑夜中的一道閃電那樣短促,在一剎那間展現了天堂和地獄,但還來不及說一聲‘瞧啊!黑暗早已張開口把它吞噬了。”為了強調時間的恒定性,他說:“我的根據就和時間老人的禿腦袋一樣,是顛撲不破的。”為了強調時間的無情,他說:“不管饕餮的時間怎樣吞噬一切,我們要在這一息尚存的時候,努力博取我們的聲名,使時間的鐮刀不能傷害我們。”更奇妙的是居然有這樣一段對白:“我離開他的時候才兩點鐘,現在已經敲一點鐘了。”“鐘會倒退轉來,我倒沒有聽見過。”“要是鐘點碰見了官差,他會嚇得倒退轉來的。”“除非時間也欠人錢!你真是異想天開。”“時間本來是個破產戶,你找他要什么,他就沒有什么。再說,時間也是個小偷。你不是常聽見人們說嗎:不分白天黑夜,時間總是偷偷地溜過去?既然時間是一個破產戶兼小偷,半路上遇見官差,一天才倒退轉來一個鐘點,那還算多嗎?”在這段妙趣橫生的調侃中,倒轉的時間也成為一個戲劇性的人物了。由此可以看出,莎士比亞的比喻,不僅涉及到本體的各種特點,不僅喻體的變化豐富多彩,而且會延伸,會演變,還常常與其它修辭手法綜合運用。
請繼續往下看。莎翁又寫道:“我希望你的肚子也像我一樣,可以代替時鐘,到了時候會叫起來。”這是把時間與生物鐘聯系起來了。而在下面一段話中,莎翁則在時間的節奏感上大做文章:“開始求婚的時候,正像蘇格蘭急舞一樣狂熱,迅速而充滿幻想;到了結婚的時候,循規蹈矩地,正像慢步舞一樣,拘泥著儀式和虛文;于是接著來了后悔,拖著疲乏的腳腿,開始跳起五步舞來,愈跳愈快,一直跳到精疲力盡,倒在墳墓里為止。”有時,莎翁還會結合一些科學知識來打比方,比如他曾這樣描寫時間的錯亂:“地球的中心可以穿成孔道,月亮會從里面鉆了過去,在地球的那一端跟她的兄長白晝搗亂。”說到“地球”,我又想到莎翁所熱衷的插科打諢,他竟然會近乎殘酷地如此打趣一位胖女人:“她的身體像個渾圓的地球,我可以在她身上找出世界各國來。”——這是一個通過比喻的延伸來增強表達效果的好例子。
樸素和華麗,簡潔和豐富,直白和含蓄,嚴肅和風趣,冷峻和熱情……如此等等,都是語言彩虹中不同的色彩,結合著作者的個人風格,放射出藝術的光輝。讀莎士比亞,如讀汪洋恣肆、妙喻頻出的莊子,同樣令人有河伯見海若之驚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