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維?赫伯特?勞倫斯是20世紀英國一位具有獨創性的偉大作家。他認為,自然是人生命的源泉,是人類努力追尋的伊甸園,但是,它正日益遭受現代社會工業文明的侵襲和破壞,人的自然本性也在這種侵襲中變得萎靡不振。重整乾坤的唯一辦法就是重建人與人之間和諧自然的關系,而這取決于兩性關系的和諧。因此,建立完滿和諧的兩性關系就成為這個世界獲得新生的必要途徑,于是性被賦予了深刻的社會意義。他在創作中運用大膽而普遍的性描寫,試圖尋求一條使人類恢復自然天性的途徑。然而,在當時及以后相當長的時間里,他被冠以“骯臟的作家”、“性的囚犯”等罵名,作品多次因“有傷風化”的罪名而遭禁毀。20世紀30年代,勞倫斯的作品被譯介到中國,備受學者關注。林語堂就是勞倫斯的知音之一,在創作上深受勞倫斯自然觀、性愛觀的影響。基于此,本文選取勞倫斯與林語堂頗受爭議的兩部作品《虹》與《紅牡丹》進行比較分析,從而深化對作者自然觀、性愛觀的理解。
一
《虹》講述了自耕農布朗文家族三代人不懈地探求和諧、完滿的兩性關系的故事。勞倫斯把這樣一個“追尋”性主題整合于圣經故事的框架中,與《舊約》中以色列人對“迦南地”的追尋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小說開始以牧歌式筆調描寫了“伊甸園”式的沼澤農場。在沼澤農場,人與大自然的關系是親密和諧的。然而,工業文明的入侵打破了沼澤農場的平靜,“伊甸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現代文明的產物。新開的煤礦就像病人身上令人作嘔的膿瘡;火車像一把利劍似的深深插入農場的心臟。機械化的礦井生活掩埋了一切有生氣的事物,礦工們那僵直的身體仿佛已經提前被裝進了棺材里。就連男女之間的關系也在悄然改變,男人和女人就像工作的機器,在“有欲無情”的交媾中完成繁殖后代的任務。布朗文家族在沼澤農場繁衍擴大著,一代代地探尋和諧、完滿的兩性關系,尋找那逝去的“伊甸園”,尋找那希望中的“迦南地”。
《紅牡丹》中表現了同樣的“追尋”主題。只不過《虹》凸顯的是布朗文家族三代人的追尋故事,《紅牡丹》的焦點集中在牡丹一人身上。《紅牡丹》通過女主人公梁牡丹在婚戀生活上的曲折經歷,表現了一個清末少婦大膽追求靈肉和諧的愛情、追尋理想丈夫的情愛歷程。《紅牡丹》的意義在于成功塑造了一位敢于追求美、追求愛、追求自由且具有反叛精神的中國女性形象。牡丹貌美多姿、爽快熱誠、淳樸自然,情人金竹奉父母之命另娶他人,牡丹也嫁作他人婦,卻陷入一場無愛的婚姻。丈夫病逝后,牡丹頻頻出擊,主動追求,其目的乃是要尋求一個能夠在肉體和精神上與之達到同一高度的理想丈夫,共同構筑愛情的伊甸園。在牡丹眼中,好友白薇與愛人若水正是一對“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理想伴侶,他們像亞當和夏娃一樣,結香巢于人境之外。牡丹苦苦追尋的正是這樣一個理想的“伊甸園”。
二
勞倫斯和林語堂分別在《虹》與《紅牡丹》中熱情謳歌“伊甸園”之美,不遺余力地表現主人公追尋過程中的失落與堅持。為了突出“追尋”主題,小說中不乏普遍而大膽的性愛描寫。小說的意義在于透過直率的性愛描寫對兩性關系展開思考,表現作者的性愛觀。
勞倫斯心目中理想的兩性關系不僅是本能、沖動的感官肉欲滿足,還是美好、水乳交融的精神之愛。在小說《虹》中,完美性愛的豐富內涵是通過“虹”這一意象具體顯現出來的。《圣經》中的“虹”是大洪水后上帝與人立約的標記,表示上帝與人的再次和好。在小說里,塵世間的世俗意義取代了圣經中的神學意義,“虹”象征著作者和主人公理想的兩性關系。肉欲之情與精神之愛是這條拱形虹橋的兩個底柱,缺一不可。小說認為“完美的性愛是生命和精神再生的關鍵,是社會和人性返璞歸真的關鍵”①。失去了“伊甸園”的布朗文家族不斷地探尋“虹”的真諦,期待它重新架在天空中。
收稿日期:2009—06—12
作者簡介:李蓓蓓,女,鄭州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講師,碩士研究生。
湯姆和莉娣婭是“虹”的第一代探尋者。他們的結合基于對對方身體的渴望,但婚后不久便發現精神上不能交流。心性高尚、見多識廣的莉娣婭曾跟隨前夫參加過激進的革命斗爭,以前還是個女權運動者,生活封閉的湯姆對此根本無法理解,始終對妻子有一種過分的崇拜感和未知的神秘感,阻礙了心靈真正的交流,兩人之間存在著無法消除的距離。經歷了兩年的磨合期,感情的洪水打破了僵局,他們保持著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學會了尊重對方的生活方式,家庭是他們的整個世界。他們滿足于家庭生活的甜美,不再去探索新的世界。在這一代的探索中,希望之“虹”沒有真實地架在天空,給人一種恍惚迷離的感覺。最終,年邁的湯姆淹死在決堤的洪水中,象征著古老的封閉狹隘式婚姻關系的完結。
第二代探索者安娜是莉娣婭和前夫所生的孩子,從小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她厭煩封閉的家庭生活,向往外界生活,向往獨立自由。湯姆的侄子威爾是一個醉心于中世紀教堂建筑和雕刻藝術的年輕人,他的出現使安娜看到了一個充滿陽光的世界,安娜情不自禁地愛上了他。但婚后不久,安娜便發現威爾企圖從肉體和精神上完全占有她,以保持男子漢的尊嚴。信仰的分歧、性格的沖突、占有欲的爭奪導致兩人成為“沒有溫柔,沒有愛情”的單純肉欲活動者。威爾完全退回到陳腐、機械的建筑世界中,安娜則成為一個生命繁殖器。他們沒有在保持各自獨立性的基礎上取得對方的理解,只是竭力壓倒、占有對方,最終導致兩性關系走向毀滅。
厄秀拉是布朗文家族的第三代探求者。她接受過高等教育,是一個富于理想、不斷追求、不斷探索的人物形象。中學畢業后她不顧父母堅決反對,毅然決然地走出家門參加工作,勇敢地向家庭范圍以外的“男人的世界”冒險。在與斯克里本斯基的戀愛中,她表現出強烈的自我存在價值,追求兩性絕對的平等。當她發現兩人存在著信念和觀念上的差異時,最終選擇與他痛苦分手。但她并沒有氣餒,仍然懷著希望去尋找“虹”。這條希望之“虹”“彎曲著,自身聚集著力量,堅強不屈地拱立在那里,形成光與色彩的宏偉建筑與天上的巨大空間”②。在“虹”出現后的大地上,一個新的世界必將生機勃勃地建立起來,“伊甸園”必將復歸人間。
正是基于對勞倫斯“完美和諧”的性愛觀的理解和贊賞,林語堂在《紅牡丹》中充分肯定了健全合理的性,“靈肉和諧”的思想是林語堂性愛觀的核心內容,這種思想通過牡丹的坎坷愛情路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牡丹是中國封建禮教的反叛者,她渴望“靈肉一致”的完美愛情,渴望有一個在肉體和精神上能與其達到一致高度的理想丈夫。從表面上看,牡丹的感情搖擺不定,相繼陷入與四個情人的感情糾葛中,但這正是其追尋理想愛情的具體體現。
金竹是牡丹的初戀情人,與牡丹一見鐘情,但軟弱的性格導致了他的悲劇一生。他愛著牡丹,卻依從父母之命娶了另一位蘇州小姐為妻。牡丹自丈夫病逝后,一心想與金竹重溫舊夢,但金竹卻不敢突破封建婚姻的樊籠。牡丹后來將感情投向了梁孟嘉,金竹只能獨自品味愛情苦果,慢慢地憔悴至死。金竹真心愛著牡丹,但他在精神上無法與牡丹保持一致。他并不是牡丹心目中的理想丈夫,牡丹繼續她的追尋。
牡丹的另一位情人梁孟嘉是個才華出眾、事業有成的中年男子。他攻擊正統派思想,反對女人守寡,公然著書提倡“情欲主義”,這種思想與牡丹有共同之處。正是由于這種精神和思想上的相通,使得兩人在偶然相遇后迅速墜入愛河。然而實際上,自小受封建禮教教育的孟嘉卻無法真正擺脫其影響,他將牡丹的率性自然看做“厚顏大膽”,“二人高度永遠不能齊一”③。牡丹追求的是“靈肉和諧”的愛情,希望與孟嘉平等相處。但孟嘉卻將靈與肉分離,最大樂事在于滿足美感,對牡丹過于“斯文高雅”④。這種斯文如同一盆冷水,澆滅了牡丹熱烈的愛火,兩人的愛情最終無果而終。
詩人安德年是另一位對牡丹的愛情生活產生重大影響的人。金竹死后,牡丹前往金府撫棺慟哭并與金妻發生沖突,一時鬧得滿城風雨,才華橫溢的安德年卻稱牡丹偉大而光榮。因此,他像磁石般吸引著牡丹,令牡丹見其一面便不能忘懷。安德年也稱與牡丹的愛情是“不可以言喻”的,“已經改變了他的生活天地”⑤。但兩人之間有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和金竹一樣,安德年也是有婦之夫,但他信誓旦旦地許下了與牡丹私奔的諾言,贏得了牡丹的信任。為了滿足私欲,安德年又說服牡丹做兒子的家庭教師,暗地偷情。不久,其子夭折,牡丹不忍傷害其妻,忍痛結束了這段感情。安德年最終選擇了做“一個傷心的父親和盡本分的丈夫”⑥。
傅南濤是牡丹最后的歸屬。當牡丹發現與梁孟嘉的愛情是個美麗的幻影而陷入苦悶時,遇見了年輕拳師傅南濤。傅南濤身上煥發的男子氣和活力深深地吸引了牡丹。除了身體上的滿足,快樂率真的傅南濤為牡丹開啟了另一種全新的生活。最終,牡丹理智地選擇了這個既能給她帶來自由歡樂,又能予以女人之真正生活的男子。傅南濤并不是作為一個愚昧無知的形象出現,他有著比那些道貌岸然的知識分子更健全、更純真的心靈,恐怕這是贏取牡丹芳心的最大理由。
作為林語堂文學創作道路上的引領者,勞倫斯的自然觀、性愛觀對其產生了深遠影響。作為一個自然的崇拜者,林語堂注重在作品中凸顯人與自然的融合,在他的筆下,性愛絕不僅僅是單純的肉欲滿足,更是雙方靈魂的完美交融。勞倫斯和林語堂用他們的真誠和坦率,用他們的“美而不淫”之筆描繪了一個人與自然共融的伊甸園。
注釋
①羅婷:《勞倫斯研究》,湖南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270頁。
②勞倫斯:《虹》,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678頁。
③④⑤⑥林語堂:《紅牡丹》,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212、212、308、326頁。
責任編輯:綠 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