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賓主持

馬小君

早上一上班,李副處長就給大老張安排了一個任務:處長八十多歲的老岳母去世了,單位要以集體名義給老人家送一個花圈。老太太的老漢曾經是廳局級干部,所以,花圈要比照廳局級,買個大的。你上午到街上看看,哪有花圈店,能開發票的,中午搞定,下午要個車,直接送到龍安殯儀館。

“發票開成什么?”

副處長略微沉思了一下,“開成獎品吧。”

十點鐘,大老張抓緊處理完辦公室的事兒,準備上街。李志升說:“跑那個腿干什么?上上網,網上訂購一個,人家就給送過來了。”

“花圈也能上網訂購?”

“啥都行。你還想訂啥呀?陰間用的紙冰箱、彩電、手機,奔馳、寶馬,別墅,要啥有啥。對,還有二奶、小姐……”

“去去去,人家是老太太去世了!”旁邊小趙說。

大老張不聽他們的,“我還是親自看看吧,尺寸、樣式合適才行。”說著,他出了門。

馬路上,車來車往;市場上,人頭攢動。路過公司俱樂部門前廣場,只見這里鑼鼓喧天,彩旗飄揚。兩個比人還高的音響喇叭里,放著港臺明星的流行歌曲。大老張加緊腳步,想快點離開這兒,卻不知從哪里冒出一個奇瘦的年輕人過來攔住他,“這不是張伯伯嗎?您好您好!”

大老張一怔,透過那年輕人筆挺的深色西服套裝行頭,他認出了這是早先鄰居家的二小子——小兔子。

“張伯伯,聽說您早當上處長了,我們也見不上……”

“沒,沒,沒,是主任……”大老張剛想說“是主任科員”,小兔子打斷話說:“主任?主任也是官呀!”說著,他拽著大老張就往俱樂部里走。邊走邊說:“我們正搞有獎酬賓活動,您登記個名字就能領一份獎品。”

會場前廳擺滿了保健品、藥品:振動洗腳按摩器,活筋舒骨一貼靈,大蒜排毒降脂液,動脈軟化膠囊,便秘通口服液,白變黑洗發液,二十二世紀營養指南……大老張目不暇接。

登記完名字,穿著同樣深色套裝的一位女工作人員遞給大老張一張卡片,說:“領導,活動搞完后,請到大廳里來領取您的獎品。具體是什么,到時再搖獎。搖出什么是什么。”

大老張想,我哪是什么領導,他把卡片塞進上衣口袋,準備上街訂花圈去。剛要轉身,小兔子又領著一個穿深色套裝的胖子快步走過來。“哎呀呀,是張主任嗎?”那胖子一邊用一口南方普通話和他打招呼,一邊伸出一只像面包一樣的胖手拉住他。“主任哪,您在百忙之中光臨我們的活動,我作為公司的老板,是十分十分地高興啦,也非常非常地感謝啦。”大老張想從他那雙油膩潮濕的胖手中抽出手來,可那胖手握得自己更緊了。只見那胖老板接著說:“今天您是到我們這里的級別最高的來賓,所以我們組委會研究決定,聘請您擔任我們這次酬賓慶典活動的特邀嘉賓主持,事后有三千塊錢的大禮相送啦,請不要客氣啦……”

“三千塊?”大老張看了一下手表,猶豫了一下,“不行,我還有事……”胖老板說:“不急啦,也就半個多小時嘛,您就不要推辭的啦!”

說著,這一胖一瘦倆人連推帶架,把大老張擁進了會場。

會場上,已黑壓壓坐滿了觀眾,仔細一看,全是清一色的老頭兒、老太太。第一排坐著一溜胸前戴著大紅綬帶的老人,個個滿面紅光,精神抖擻,像是參加公司的勞模大會。主席臺的天幕是一幅全景的噴繪圖案,主標題是:“長壽公司龜參回春口服液暢銷五周年大酬賓慶典”。中間是八個大字:“愛老敬老,買一送三”。

胖老板、小兔子和幾個服務人員把大老張讓進了主席臺側門。只見后臺上也擠滿了人,一伙年輕女演員和禮儀小姐在對著鏡子描眉毛,抹臉蛋。幾名工作人員在忙著清點紙箱子上的榮譽證書和塑料紙花,他們數了一遍又一遍,還是覺得不放心,返回去又數。

一個身穿連衣裙、露著半個膀子的女主持人,扭著腰肢走到臺前,宣布活動開始并請胖老板致辭。

胖老板首先代表公司對海內外顧客給予“長壽公司”的支持和信任表示感謝,并說他們公司從產品問世五年來對服用“龜參回春口服液”的顧客進行了一次長期跟蹤調查,凡服用的老年朋友比未服用的老年朋友平均壽命延長了九點六歲。他說,“老年朋友啊,九點六歲啊,不簡單啦,將近十歲啦!十歲是一個年代啦,大家是跨了世紀的,應該再一個一個年代地往前跨啦,二十二世紀、二十三世紀在向我們招手啦!”

他擦了一把汗,接著介紹說:“龜參回春口服液,是由南方的龜和北方的人參提取其精華制成的,南為陰,北為陽,陰陽結合,功力無邊的啦!龜是動物,參是植物,動植搭配,優勢互補啊!據我們搞售后服務調查,這個口服液,抗衰老作用奇特,見效快,許多服了一個月的老年朋友,謝了頂的長出了新發,服了兩個月的扔掉了拐杖,服了三個月的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去參加老年長跑比賽,拿了名次!”

女主持人把雙手舉過頭頂,帶頭鼓掌,但底下的人一個個呆若木雞,少有響應。

胖老板接著說:“作為一項高科技產品,我們公司擁有完全的知識產權啦,我們已計劃向聯合國提交申請,申報二○二○年的諾貝爾保健品金獎。為什么要到那個時候呢,是因為最近這幾年是知識爆炸時代,申報的高科技太多,聯合國接受不過來啦。不過,請大家放心,我們公司已聯系上當地的知名人士,通過請客吃飯,也就是公關,給我們排上隊啦。目前,我們的可研報告啦、專家論證啦、質量認證啦、生物試驗啦,都已完成,成果資料都已制成軟盤、硬盤、光碟、MP4、MP5,還有VCD、DVD,呈報遞送上去啦。”

胖老板一通激情演講,大老張一句也沒聽進去,只覺得他在沒完沒了的“的啦、的啦”。

胖老板的講話告一段落,鞠躬下臺。全場燈光突然熄滅,瞬間寂靜后,槽燈、球燈、追燈、面光燈、激光燈、鐳射燈同時點亮,一道道光柱劃破黑暗。在一陣激烈的電子打擊樂聲中,一群身著短衣、短裙的妖艷女子連跑帶跳躥上臺來,翻跟斗、大旋轉、甩頭發、大劈叉,跳起了亢奮的街舞。那聲音震耳欲聾;那舞蹈眼花繚亂。坐在前幾排的好幾個老人都趕忙掏出了速效救心丸塞進嘴里。

隨后,噴霧按鈕啟動,由干冰制造的濃濃云霧伴著香水味兒從發生器中噴出,順著主席臺臺口向會場滾滾而去。第一排、第二排的老大爺、老大娘顯然享受不了這特殊待遇,紛紛咳嗽起來。女子們蹦跶了有十來分鐘,終于下去了。

側幕旁,小兔子緊貼大老張站著,寸步不離。大老張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表。

兩個工作人員抬上來一張桌子,放在臺口左側。女主持人上臺,對著話筒說:“各位老年朋友,欣賞完一段由回春寶貝表演的熱情奔放的青春勁舞之后,進入今天我們這次活動的主題。這里我先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今天我們榮幸地邀請到省市著名企業家、全國最大的煤炭生產基地的配套企業、列入全市500強候選排名的防爆托輥公司材料處的張主任!張主任出過國,留過洋,特別關心老年事業,關心老年健康,關心我們的龜參回春事業。我們今天特邀他做我們的嘉賓主持,和我一起主持下面的活動!”

“下面的活動?”場上后排的許多老大爺紛紛站了起來,伸著脖子往女主持人下半身看。女主持人莫名其妙,又恍然大悟:“也就是后面的活動!”老大爺、老大娘又紛紛站起來往后看。

女主持人定了定神,說:“老年朋友們,老年朋友們!我們今天活動的禮品非常豐厚,它們都在那里恭候著,大家現在不要著急。”說著,她舉起手來帶頭鼓掌,“讓我們隆重請出張主任——閃亮登場!”

側幕旁,小兔子在大老張腰上一推,大老張就稀里糊涂上了主席臺,和那位女主持人并排站在了桌子后面。他感到一股強烈的脂粉味兒向他襲來,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幾名攝影師過來,擺出各種專業姿勢,把老粗老粗的鏡頭一一對準他。閃光燈忽閃忽閃,照相機“咔嚓”“咔嚓”,大老張一陣暈眩,根本找不見東南西北。

女主持人優雅地遞給他一張活動議程,他剛要打開看,腰上的手機響了。他趕忙接聽。是李志升打來的:“張師傅,您在哪兒?”

“俱樂部。”

“領導家辦喪事,你跑俱樂部干啥去了?”

“是……你說吧,啥事?”

“其他單位都送去了,就咱還沒送。副處長很著急,看你半天沒消息,我就在網上訂了,待會兒直接給你送過去了!”

“什么?你……”

“我到火車站接領導家親戚去了。你就在俱樂部等著吧!我告人家!”

“喂,別……”大老張還沒說完,李志升已掛了電話。大老張決定走,但那女主持人卻對著會場喊起來:“歡迎張主任主持!”大老張沒轍,只得留下。

議程是一男一女一人一句,大老張照本宣科,在這個意外的舞臺上,實施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主持會議。

“各位領導!”(這是女主持人的話)

“各位來賓!”(這是男主持人即大老張的話)

“各位老年朋友!”(這又是女主持人的話)

合:“大家上午好!”配合得還可以,大老張想,最好是快點兒。

又該女的了:“我們公司這次大酬賓大慶典活動,評出了十佳龜參回春幸運明星,他們表示:要‘服用龜參,還我童心,延年益壽,再造青春!我們歡迎他們上場!”

歡快的迎賓樂曲聲中,臺下一名禮儀小姐款款走到座位前排,示意那十位身披綬帶的老大爺、老大娘站起來,然后引導他們踩著樂曲的節奏,緩緩上臺。

十位老年“明星”在主席臺中間站成一排,其中好幾個人還抱著剛從菜市場買的菜。有個老大媽領著一個小姑娘,不知是孫女,還是外孫女,那孩子一邊走,一邊用袖子擦著鼻涕。記者們匆匆過來,照樣擺出姿勢舉起照相機“咔嚓、咔嚓”一連幾聲,下面會場的老頭老太太們,有的坐著,有的又站了起來,一個個探頭探腦,想看看這其中有沒有自己認識的誰誰誰。大老張心猿意馬,他低頭又看了一下表。

那女主持人碰了一下大老張,示意該輪他說話了。大老張愣了一下,趕緊看稿子,隨之他對著話筒大聲說:

“下面我們有請禮儀小姐上臺,給十佳明星獻——花——圈!”霎時間,喧鬧的會場一下子靜了下來,許多老頭老太太都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定格在那里。

“錯了,錯了!快改!”女主持人著急了。

大老張:“哦,錯了嗎?是……”

女主持人說:“是獻花,獻花!”

大老張還沒來得及改口,后面會場入口處卻出現了一陣騷動,像是有人要進會場,有人不讓進。

“我們是網上特快專遞的,送貨來了,為啥不讓進!”會場通道上,只見一個碩大的花圈,中間還鑲著一個大大的黑色“奠”字,被幾個人頂在頭上從會場后面向主席臺前扶搖而來。臺上十佳明星中有三個暈倒在地上,臺下有十幾個老頭老太太當場背過氣去。

胖老板沖上臺前,朝著抬花圈的喊:“搞什么搞?你們太不……”一口氣沒上來,也仰面朝天倒在臺上。女主持人花容失色,趕忙跑過去,一面使勁掐他的人中,一面掏出手機迅速撥通了120……

大老張目瞪口呆,腦子里一片空白。

“媽呀,快走吧,真是大白天遇見鬼啦!”不知誰喊了一句,全場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