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荷薇雨
2008年12月18日,鋼琴家、上海音樂學院鋼琴系專業教研室主任唐哲老師受邀在武漢音樂學院舉辦了一場大師課。筆者有幸現場聆聽到大師的教導,深受啟發,不敢將唐老師的連珠妙語占為己有,整理在此,愿同大家共同分享和思考。
地點:武漢編鐘音樂廳
(一)《貝多芬奏鳴曲》(Op.31.No.3)第一樂章
演奏者:武漢音樂學院附中學生
學生彈得比較呆板,沒有情趣。唐老師很婉轉地說:“你一看就是個好學生。”大家都心領神會地笑了,氣氛一下變得輕松起來。
“貝多芬在創作《悲愴》、《月光》之后,風格又回歸到了早期,尤其這一首是獻給海頓的,首先要能明確知道海頓中晚期的特征是什么。貝多芬的各個時期特征是什么。”唐老師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停留,顯然由于時間的短暫,他把這個課題留給臺下每一個人。“中晚期的特征”,這個問題顯然不是簡單的幾句抽象的語言可以概括的,而是在音樂歷史上劃了一個范疇,這個范疇很細致也很大,如同是一個池塘,里面有著很多內容,有魚、有水草、有微生物……如果要能明白這個問題,不僅只看一篇篇描述特征的文章,更是要回到這個時期的每一個樂章、每一個音樂角落、每一個裝飾音上去,要能明白每個音符的一顰一笑。我們每一個人真的弄明白了嗎?真是讓人汗顏,仿佛聽到了學習的催促號角,真有壓力啊。
“這首樂曲應該有幽默、驚訝、轉換、懸疑和驚悚”,這時唐老師示范其中的特征和弦,說:“這有些流行感覺。”說著竟然來了幾個非常流行俏皮的和弦,自己調皮地笑笑,好像搗蛋成功的小孩子,弄得身后學生們艷羨崇拜不已。
“前面的引子結束在I級四六和弦上(第15小節),其后一拍應為其后的余音和嘆息,應為一句,非常重要卻常常被人誤彈。音樂是更廣義的技術,比單純的手指技術更要得到重視。”
對啊,這句話太好了,我反復地回味:大家都覺得手指技術才是技術,可是語言的技術如果只是能做到說對、說快,而沒有抑揚頓挫,將是什么樣子呢?
有句話說:語言的終點,是音樂的起點。
很多學琴者都誤認為技術的終點就是學琴的終點。我能甭理解為技術的終點,才是音樂內容的起點呢?
(二)肖邦《回旋曲》(Op.56)
演奏者:武漢音樂學院附中學生
這個女學生挺胖,彈出來的音色如同她的眼神一樣,有些漠然。這首曲子大而難,她的手指技術不錯,面不改色神不驚地彈完了,可是聽完以后讓人感覺很壓抑。
唐老師仿佛也有這個感覺,他吐了一口氣,很客氣地躍到臺上:“你上幾年級了?”學生迷惑地回答:“高一。”唐老師說:“看得出來你是一個很開心的人嘛!”臺下都笑了。(大家都能感覺到這個學生把一個悲劇的樂曲彈得太輕松。)大師對學生機智而仁慈的包容,讓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唐老師又開始示范,截然不同的音色讓音樂形象頓時鮮活了起來。我壓抑的情緒才得到釋放——這才是音樂啊!太美了!
唐老師接著說:“我們開心是挺好的,但是不能在彈曲子的時候把悲郁的曲子也彈得很開心的樣子啊。”
“大家注意,我稱這種現象為‘吸血鬼現象——就是有些孩子一旦技術很好了,碰到快的時候就像吸血鬼聞到血腥味一樣,‘嘭的一下就沖上去了。”臺下的聽眾已經笑作一團。
唐老師的這個比喻這么恐怖,如同一道符貼在每個狂亂的心頭,以后就會像躲避吸血鬼一樣控制自己這樣的苗頭了。阿彌陀佛!
“浪漫不能亂節奏,我建議大家要把肖邦的作品作為古典作品來彈,速度、節奏的統一等都要嚴謹。音樂層次的控制代表音樂情感的輸出。”
音樂層次的控制代表音樂情感的輸出,是啊!這話太精辟了,我反復地念。這就是音樂修養,它的悲喜都是有節制、有邏輯的。音樂首先是一種交流,交流的前提不是自己過癮,想罵就罵,交流首先是要合乎情理,這也是音樂的魅力所在吧。音樂不是自私的,不是為飽一己的痛快私欲恣意妄為地彈,而是跨越時空的阻隔和這些作曲大師、人類精神力量的源頭一起共舞,將他們用正確的魔咒喚醒,燦爛真實地投射在聽眾的心靈屏幕里,給予每個人心靈救贖和力量。
“這首曲于一開始有分量,在郁悶的情緒中開始,八分音符要彈清楚,你的這個節奏總是含混錯誤地搶拍。”唐老師把話筒交給學生,開始示范這個深沉郁結的引子,拿著話筒的小胖女孩眼睛里不再是淡漠無情,而是瞪得圓圓的,如同燈絲快爆炸的燈泡。我覺得太搞笑了,音樂如此有魔力,可以讓一個人的情緒前后變化如此強烈。這個孩子可能無法想象這首樂曲居然可以是這樣深沉黑暗,而其后又接著那么些幻化無窮的不確定的情緒,一個樂曲何以能裝下這么多人類的情感,而人類的情感為什么有如此微妙多情?!這個可愛的小女孩一定被大師的音樂和變化莫測的人生給深深擾動和迷惑了。
“霍洛維茲有句話,我愿意在這里告訴大家。他說,不論長短句,高潮只有一個點。”
唐老師開始演奏其中的一段,聲音在他手中慢慢展開、收束,又變換色彩再度展開……如同一朵飽滿的芙蓉花苞在慢慢舒展開,每一次舒展都有令人驚嘆的色彩,而當大家都覺得到此為止的時候,又驟然綻放出新的色彩,疊疊層層,仿佛是無數懸疑驚喜的無窮動,每一動都牽動著無數根心弦。唐老師一邊彈,一邊仰起頭望著音樂廳上方:“看,氣氛在確定……看,又不確定了……這里!這里又確定了!……”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到音樂廳的上空,會場如何能桎梏住大師內心自由奔騰的心神呢?音樂在延伸的同時心神已經撞出了音樂廳,在高高的天空里了。空間帶來的靈魂釋放,讓不屈的音樂與高高天花板下的每一枚空氣分子融合,空氣里充滿了沁人心脾的、濕潤豐盈的音樂分子。
(三)海頓《奏鳴曲》(Op.52)第一、二樂章
演奏者:武漢音樂學院本科學生
這個學生是個男生,看得出來,本科生比附中學生還是嚴謹、成熟許多。這首海頓的《奏鳴曲》雖然聽起來似乎沒有前面兩個樂曲“熱鬧”,但是卻要難得多。因為音符越少就越難把握,加上無數個重復的裝飾音、跳音、樂句,如果能彈得不啰唆就已經很不容易了,更不要說把其中的精髓和閃光點表露出來。從學生的角度來看,雖然稚氣、呆板了些,但這個男孩很不錯,在一些細節上能感到他試圖在展現音樂的流動。
“作品號要清楚,你提供的這個不太準確,應該是HobokenXV1.39,這些作品號都需要搞清楚,包括莫扎特、貝多芬……你不能說我彈了貝多芬奏鳴曲的第4首,或者第27首,應該把每個樂曲和作品號的名字搞清楚。”我緊張地瞅了一眼身邊的一排同事們,他們也神色慌張,看來不是我一個糊涂過日子的。回去得抓緊補功課去,這些事情真的再不能偷懶了。
唐老師故作嚴肅地說:“同學,要知道,這個世界上啊……”大家都很期待,看看唐老師有什么人生感言,他頭一抬扶扶眼鏡說:“有很多的跳音。”這句出人意料的話惹得場下轟然大笑起來。
唐老師旁若無人地接著說:“但都不是相同的。”大家頓時安靜下來,陷入沉思。
是啊,為什么我們沒有思考這個問題呢?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但都不相同;音符有很多,也不相同;奏法有很多,依然也不同。為什么我們要把這些有生命的音符處理成如同工廠流水線上的產品一樣死氣沉沉呢?
“我想問大家,一個很好的木匠,如果只有一個工具,如何制造好的木具?”臺下鴉雀無聲,“我要給大家強調的是:鋼琴的人生就是成為不斷擁有更多工具的魯班!”
是啊,一語中的。這短短的一句話,卻需要我們付出一生來理解和體驗。對于一種奏法,只用一種表現方式,是遠遠不夠的,這樣的練習方向也是南轅北澈。
唐老師大步流星地走到鋼琴前,彈了開頭一段,問:“這是什么樣的?”我聽了聽,柔和細膩,是女性。他又接著彈:“這遍呢?”我想了想,是男性,很陽剛的。孰料他又接著彈:“這種呢?”我頓時暈倒了——前桑后剛,總不能說是太監吧!看來真是,感受只能是感受,波動太細膩了,定性可真是不好定,就算是女性也有很多風格種類,男性也是,每一種大的風格中又有千千萬萬種,真是無窮無盡!
唐老師抬頭看了看一旁的學生,說:“作品意圖要明確。還有,跳音的問題。看,這里,右手色彩變化了,左手跳音也要變,跳音處理的單調造成了你曲子的性格單調。還有,節奏要精準,我這里不是說精確,而是精準!大家好好體會。”學生一聽,醍醐灌頂,恨不得重新投胎再回頭重新學習一遍鋼琴才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