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國
沒有想到,我這輩子還有機會去當了兩年“縣太爺”,那真是一段很有意思、很好玩、多少還帶點傳奇色彩的經歷。
我去的是湘南腹地的永興縣,疆域廣闊,人口稠密,但是很窮。因為是掛職鍛煉,又有作家的身份,書記和縣長都很關照,問我分管文教衛工作愿意不愿意。我從旁打聽了一些情況,又我了26個鄉鎮分管計劃生育工作的領導到縣里聽了兩天匯報,我就知道了,這個事情我管不好。于是讓我分管政法和鄉鎮企業。20年前,我也就是30歲出頭,正是生命力旺盛、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覺得這件事很新鮮,很刺激,很富于想象力,大概也很鍛煉人,就滿口答應下來。我沒有想到這個工作才是真正難搞的,難,而且危險。我去的那地方是很野的,正所謂人心不古,民風剽悍,光是此伏彼起的宗族械斗就讓人常年疲于奔命。就在我到任的前一個禮拜,中午,細雨飄飄,陳縣長就讓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扔了個炸彈——他去雷坪礦制止農民哄搶礦石,正對著人群大聲演講,一個土制炸彈飛過來,落在腳下。土制炸彈在地上滴溜溜地轉,引線暾暾地冒著煙。陳縣長陡然噤聲,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忽然,炸彈不轉了,引線也一下熄了火。四周靜了一霎,轟起一片笑聲。陳縣長醒過神來,趕緊避到一邊。公安民警抓住扔炸彈的后生,推送過來。后生猛然掙脫開去,撿起地上的炸彈——炸彈是用啤酒瓶子做成的——他捏著瓶口上的引線,納悶地說:“這引線怎么會死火了呢?”民警喝道:“不死火就要炸死人了!”后生一臉不在乎地說:“死人就死人,有什么了不起!”——這些當然是后來才知道的。但知道時已經晚了,我已經走馬上任,無可挽回了。
走馬上任時的感覺當然是很好的。我坐在接我赴任的專車上,一開進永興地界,心里油然升起一種自豪感。我那時候還是很書生氣的。我想起了一部電影里類似的情景,便照搬了里面的一段對話跟開車的司機說:“羅師傅,你是我到永興第一個認識的同志,我們就是朋友了。以后我在工作中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你要經常給我提醒一下。”進到縣政府辦公室,里面已經等了很多人,滿眼是奉迎而友好的笑臉,燦若桃花,如沐春風。晚上,書記和縣長給我接風。在酒桌上同常委、縣長們見了面。然后,和科局長們見面。我們下去之前,已經有通知規定,鍛煉兩年就返回省里,這樣,我與同僚們絕無利害沖突;況且我不是當地人,與那里復雜的人際關系及歷史淵源素無瓜葛,所以,大家都很歡迎我,見了面都很熱烈地跟我握手。這樣好。對于官場,不可太深入,亦不可隔太遠。太深入了會讓一顆過于仁厚的心靈承受不起,太隔遠了又容易因為神秘因為不平而生發一種莫名的激憤。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該看的都能看到,不該做的堅決不做,伸屈自如,是最好的一種態勢。
初當“縣太爺”,類似閑客。我只是到處走一走,參加一些會議,聽一聽匯報,時常被請去坐主席臺,也時常被叫去陪客。那么頻繁地坐主席臺,我真是十分的不適應,一雙手不知道怎么放,—雙眼睛也不知道朝哪里望。參加了一次宣判大會,會場上黑壓壓全是人頭,陽光明晃晃地照眼睛。第一次宣讀判決書,心里很緊張。我想宣判應該是威嚴的、底氣很足很高聲的。我嘴貼麥克風,憋足了勁,猛然喊出第一聲:“我宣布……”把自己嚇一跳,把臺下第一排剃了光頭掛了牌子的罪犯們也嚇一跳。一個罪犯當場蹲了下去,瀉了一褲襠尿。沒有會議,我就下鄉。我打算用很短的時間把全縣各個鄉鎮都跑一遍。我雖然做了副縣長,在縣里也算個人物,但不事修飾,依舊頭發蓬亂,好多天都不剃胡子,一張娃娃臉上稚氣未脫,隨我同去的干事、科長,甚至司機,似乎誰都比我更像“縣太爺”,到了不熟悉的鄉鎮,常常鬧出笑話。下到鄉里,名日調研,其實是走馬看花。先聽一通匯報,匯報都是程式化的,套話官話加數字,接著又是數字加套話官話,枯燥煩瑣,了無生氣,聽著讓人心煩,卻還得忍著性子聽,邊聽邊頻頻點頭。我后來的好忍性,大約就是那時候加強的。然后由書記鄉長一大堆人簇擁著,去實地察看。再然后,吃飯。那段時間,看了很多地方:小煤窯,冶煉廠,建筑工地,化肥廠,豬場,雞場,油茶林,草場,小電站,大水庫;喝了很多酒,吃了很多雞、鴨、魚、肉,還吃過一次田鼠、一次豪豬。我對全縣的情況大致有了一些了解,雖然粗淺,但很實在。
不下鄉的時候,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情是陪客。
縣里的來客真多,地區的、省里的、北京的、兄弟縣的,官員、商人、記者、僑胞、老板,哪路神仙來了都得熱情接待。熱情的標準兩條:一、縣級領導陪同;二、上白酒、紅燒甲魚。客人來了,吃、住都在政府招待所。招待所在街道盡頭的江水邊上,客房、餐廳包房,一律臨江而筑。早晨起來,或是酒酣耳熱之際,抬頭便可以看到寬闊的白花花的江水,可以看到江中心綠洲上的灌木和低頭閑走的牛羊。湘南人好客,主要表現在酒桌上。尚未入酒席,滿桌的菜就已經擺齊了,大盤大碗,堆得溜尖。尚未動筷,先舉酒杯。第一個雙杯輪過去,再一個雙杯轉回來,這叫“四四(事事)如意”。然后又一個雙杯,便是“六六大順”。再然后,“八八大發”、“十全十美”。十杯酒下肚了,又各找名目互相敬酒。喝到后來,都是十幾杯二十幾杯酒下肚了。有的人不行了,閉著嘴巴不肯再喝。于是就有人起身上前,拎住耳朵,往衣領子里灌。往往一頓酒下來,總要醉翻一兩個,還有幾個身上領子上都是濕漉漉的,少有幸免。我第一次陪客,不知深淺,一輪酒還沒有敬到頭,自己已經醉倒在椅子上起不來了。酒醉后,有的人滔滔說話,有的人大哭,有的人怪笑,慘不忍聽。我醉了卻還不至于失態,只是雙膝發軟,沉默無語,回到房里才開始嘔吐,直至夜半,連黃膽水都吐出來了,攪肚翻腸,痛苦不堪。第二天又陪客,又醉。醉過七八場,我的酒量也被鍛煉出來了。
沒有會議,也不用陪客的時候,是最輕松快活的時候。早早地吃過晚飯,就去打球。政府大院是一座大山包,籃球場在山半腰的常委樓旁邊,地面平整,籃圈上常年掛著嶄新的紅白相間的籃網,十分醒目。我每次去籃球場,為了省事,都把衣服脫得只剩背心短褲。球場上早已有一群半大的學生投著散籃。我跟學生們一樣剝了背心,赤膊上場。我總是打得很投入。球場邊上,散散淡淡地圍了一些人觀看。有一次,統戰部的曹部長蹲在一邊看了一陣,忽然指著我大聲問旁人道:“那是誰家的孩娃,球打得這樣好!”旁人大笑道:“你以為是誰家的孩娃?——新來的肖副縣長!”——曹部長到省里開會剛回,還不認識我。他一躍而起,沖進球場,雙手握住我的手,一陣緊搖。
后來有一天,一件事打破了我平靜的生活。
湘陰鄉的馬家煤礦出大事故了。塌方。有四個工人被漏頂壓在窿口里頭了。是頭天晚上五六點鐘
出的事,第二天上午下一班工人去接班時才發現,里面的人生死不明。事故的消息傳到縣政府時,已經是11點鐘。若依常例,這種大事故需要老到點的、有點經驗的領導去處理。可是那天不巧,縣長們都出去了。我從鄉下剛回到辦公室,接到消息,縣長立即抓了我的差,要我火速趕到出事現場。
我跳上汽車,讓司機掉頭往湘陰鄉趕。坐在車上,我才想到,我還從來沒有處理過這種事故,該從哪里下手呢?我心里很緊張,很亂,雙手緊緊地抓住車門上面的扶手,一言不發。司機老羅看出了我的心思,一邊穩穩地開著車,一邊說:“肖縣長,你不要急。我以前跟別的縣長去處理過這種事情。出了這樣大的事故,湘陰鄉附近的國營煤礦肯定要派礦領導和搶救隊去搶救的。他們是內行,有經驗,你只要抓住他們,會有辦法的。”羅司機一句話點醒了我,我的心稍稍定了點。
12點鐘到了馬家煤礦的煤窯口,鄉長村長等一干人接住了我。果然附近高亭司煤礦的謝副礦長帶著救護隊已經到了。現場一片混亂,有哭的,有叫的,人來人往。我的頭一下又大了。我問謝副礦長怎么辦?他說,先成立搶救指揮部。我們幾個簡單商量了幾句,就宣布由我擔任指揮長,謝副礦長和鄉長任副指揮長。謝副礦長指揮四支搶救隊下煤窿掘進救人,鄉長負責后勤供應。分派一定,立即各自行動。
謝副礦長把救護隊員集中到一起,請我過去給大家說幾句話,動員動員。我到了他們跟前,一時怎么也找不到話說,只好跟大家拱一拱手,說:“人命關天,人命關天啊!拜托你們了!”我覺得沒有說得慷慨激昂,心里很慚隗,便陪著第一批救護隊員一直走到了窿口里面。
接著我就叫鄉長把工人家屬和閑人都轟走,離得越遠越好。鄉干部們張著雙手,像轟雞一樣,幾下就把人都轟走了。只有煤窿口上跪著一個老婆婆,任你轟,任你拉,就是不肯起來。我走過去,看到了一幅讓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情景:這是位年紀很大頭發全白了的老婆婆,她的面前是一尊泥塑的拳頭大小的直鼻闊嘴的土地公公神像,神像前面有一個濕泥巴團成的香案,香案上插著三炷香。老婆婆的頭耷拉著,不知跪了多長時間了。我心里一沖一沖地發熱,過去扶起老婆婆,說;“老人家,你先回家里去等著。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把里頭的兄弟救出來。”
我不知道怎么就用了“兄弟”這個詞。
老婆婆走了。場子里安靜下來。這時,羅司機走到我身邊,小聲說道;“我以前跟縣里領導下來處理這種事故,都是安排一下就回去了,這里的事情讓他們去處理。”他看我不懂,就又說:“這種事情,里頭的人救出來了就好,救不出來,你脫身都難得脫。”
我心里很震了一下,猶疑了。躊躇間,忽然抬頭,看到剛剛離去的老婆婆在對面半里路之外的小土堆上坐下來,一雙眼睛直直地望著這里。我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想起了老婆婆那雙被皺紋密密包圍著的充滿凄切的眼睛,想起了對老人家的承諾——一諾千金啊!
我說:“我不能走!一定要守到把人救出來!”
鄉長讓人搬來幾條長凳,陪我在窿口前面坐了下來。一切安排妥帖,其實我們也沒有多少事了。挖掘的工作,自有謝副礦長指揮,我們只需隨時問問進度。我還多了一件事情:每隔一陣,便到土地菩薩跟前去續上一炷香。
天黑了,黑得結結實實,這個夜真長啊!這輩子熬的夜多矣一當知青時秋收季節守過夜,當工人時經常上夜班,定稿子熬過夜,聊天熬過夜,打牌熬過夜,有一次為了從廣州趕回長沙看美國職業籃球隊的表演賽,在火車上擠著站了一個通宵。但哪一次都沒有這個夜晚這么長。長夜漫漫,漫漫長夜。
天終于亮了。這里的天亮不是從天空開始的,是由下而上一層一層亮起來的。似乎大地被黑夜包裹了一晚,終于承受不了,便努力地一點一點掙脫出來。那天還出了太陽,陽光強烈,灼人肌膚。鄉長找了頂草帽扣到我的頭上,在我的身下遮出一方陰影。我受不了那方陰影的重量,摘下草帽又甩回給了他。
我的頭上一直冒著汗,大汗不止。
中午12點鐘,謝副礦長過來報告,洞子打通了,里頭的人可能都還活著。我起身,直撲煤窿口。不一會兒,就有四個人抬著一個人上來了。那人被棉被裹得嚴嚴實實,看不見頭臉。又一陣,又抬上來一個。到下午2點40分,四個礦工都被救了出來。被救出來的人停放在礦部的磚房里,打了針,灌了藥。我進去挨個看了一遍。四個人都活得好好的,臉有淤腫,但眼神靈泛,氣息調勻。
出了磚房,煤坪里站了一坪的人。頭發壘白了的老婆婆捧了一炷香,正在跟鄉長激烈地說著什么。她說的是本地話,我聽不懂。鄉長過來,笑瞇瞇地跟我說:老人家講啊,這次是有“縣太爺”在這里鎮守,陽氣大盛,閻王老子的討命鬼攏不得邊,才得以遇難呈祥,逢兇化吉,保住了她細崽的命。老人家要給你磕三個頭哩!
這么大年紀的老人家要給我磕頭,我敢當么?!我很感動,也更明白了一些事理。一個人在社會上生存、生活、工作,總是應該常常念著一點什么,恪守一點什么,敬畏著一點什么,才能活得有分寸。
臺灣高考作文都寫啥
鐘核
今年臺灣地區大學入學指定科目考試(高考)的作文題目為《惑》。
以下是臺灣2004年以來高考作文題:
《專家》(2008)——現代科技進步,文明發展快速,任何知識學問的數量和深度都遠遠超過古代,分工、分門成了必然的趨勢,任何人都無法博通一切,各類“專家”應運而生。請以“專家”為題,寫一篇文章。
《探索》(2007年)
《想飛》(2006年)——人總是想飛的。飛,是一種超越,帶來心靈的自由;但也有人禁錮自我,扼殺了想飛的念頭。你是否想飛?你想飛翔在什么樣的國度?飛帶給你什么不一樣的感覺與改變?試以“想飛”為題,寫一篇文章。
《回家》(2005年)——家,對許多人而言,不止是身體的休憩處,也是心靈的歸依所。我們每天乃至于一生,不斷地在離家與回家的歷程中,構筑出一天以至于一生的故事。一般人離家后總不免有回家的企盼,但也有人視回家為畏途,甚至無家可歸。回家對每個人而言,往往存在著不同的意義。以“回家”為題,寫一篇文章。
《偶像》(2004年)——“偶像”可以是“仰慕的對象”,也可以是“學習的典范”等等。你可以針對這個文化現象,提出理性的思辨;也可以敘述你模仿、追逐歷史人物、身邊長輩、各行各業精英或故事中角色的經驗;敘議兼具,也未嘗不可;但務必建立屬于自己的、首尾連貫的脈絡。請以“偶像”為題,寫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