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揮 房一盟
告別貝時璋,便意味著告別了上世紀,告別了一代學術大家悲欣交集的集體命運。100年來,作為最后一個中研院院士,他見識了家國罹難、運動風波、人事蒼茫,見證了現代科技在中國的發生發展,親歷了中國科學界的起起落落
2009年10月29日,貝時璋在睡夢中離去。臺灣“中央研究院”隨后在其網站首頁刊登訃告,悼念“本院生命組貝時璋院士”,其院長翁啟惠亦立即致專函吊唁。
1948年,貝時璋當選為中央研究院第一屆院士,與胡適、陳寅恪、梁思成等并列。1949年,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選擇了留守大陸。隨著兩岸關系的逐步解凍,2000年3月起,臺灣“中央研究院”開始向貝時璋寄送院訊,他逝世前,剛剛收到一份寄自臺灣的“中央研究院周報”。經《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與臺灣“中央研究院”總辦事處林美惠女士確認,107歲的貝時璋,是1948年當選的中研院院士中最后一個離世者,也是最高壽的一位。
一個學術群星璀璨的時代,從此成為追憶。
生物物理學的奠基人
1903年秋天,貝時璋出生在浙江省鎮海縣憩橋鎮一個貧窮家庭。5歲時,母親就邊補漁網邊給他講岳飛精忠報國的故事。1919年,貝時璋進入上海同濟醫工專門學校(同濟大學前身),1921年赴德國留學。彼時德國戰敗,馬克貶值,父親變賣了房子和幾分地,為他湊齊了路費,以后又用很高的利息借了一大筆錢匯去,勉強支撐他完成學業。貝時璋選擇了圖賓根大學,德國最古老的大學之一,因為當地花費少。1928年,貝時璋獲得該大學博士學位并留校任教,同為圖賓根校友的還有外交家喬冠華。
1929年,貝時璋返回祖國,受聘于浙江大學,其教學水準有口皆碑。當年的學生鄭竺英曾撰文回憶:“貝師在整個教授過程中,每堂課都不帶講稿,全部是順口而出的。同時貝師在黑板上配合課程流利地寫出眾多的骨頭、神經、肌肉等等的拉丁名字而從不錯漏字母。”而他親手繪制的教學掛圖更是精確優美,宛如藝術品。在浙大任職的20年間,貝時璋科學與教研均收獲碩果,培養了大批人才,比如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朱壬葆等。而早在1934年,貝時璋就提出了細胞重建的假說,此前從來沒有人說過細胞可以重建而不由細胞分裂產生,并發表論文《卵黃粒與細胞之重建》《豐年蟲中間性生殖細胞的轉變》等,只是由于抗戰爆發,未能就此深入研究。1944年,英國著名生物化學家李約瑟造訪浙大,由于生物系方面可看的論文甚多,他不得不將其行期推遲了一天,盛贊浙大為“東方的劍橋”。

1948年,浙大共當選了三名中研院院士,即貝時璋、竺可楨、蘇步青。1949年,他們同時選擇了新中國。同年7月,作為籌委會委員,貝時璋參加了中華全國自然科學工作者代表大會籌備會議。1954年,貝時璋擔任中國科學院學術秘書,1955年被選聘為首批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
1958年,貝時璋主持創建了生物物理研究所,這是當時世界上少數幾個生物物理學專業研究機構之一。在貝時璋指導下,該所的科技人員不畏艱險,參加了核爆炸現場動物實驗,并進行了長期輻射效應觀察和小劑量照射動物實驗,制定出我國輻射安全標準。而在國際航天事業剛剛起步之際,貝時璋又富有遠見地創立了宇宙生物學實驗室。“他的思想非常前沿,做的都是奠基的工作,在那個年代想到了,也做到了,非常了不起!”曾經與貝時璋有過學術合作交流的臺灣“中央研究院”植物暨微生物學研究所研究員戴華評價。這種遠見一直保持到他晚年,中科院生物物理研究所黨委書記楊星科回憶,他初次拜訪貝時璋,談論起納米生物學的發展,這位百歲老人對前沿學科的認識,“比科研一線的人抓得還準”。
1978年3月,全國科學大會召開。鄧小平指出 “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重申了“科學技術是生產力”。在科學的春天鼓舞下,許多老院士紛紛入黨,表達自己對黨的信任及熱忱,包括貝時璋、童第周、華羅庚和嚴濟慈。
做一個真實的科學家
貝時璋曾說:“實驗室和圖書館是科學家最愛呆的地方。對科學家來說,最快樂的事情是呆在實驗室里做實驗,或在圖書館里看書。有時看書看得出神,旁邊有人叫他也聽不見;實驗做得津津有味,有時把時間也忘了。”
遺憾的是,他并沒有能夠實現這個心愿。他的學生應幼梅在《貝時璋教授的生活、工作和思想》一文里記述:“他沒有時間。這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的時間讓組織工作、計劃工作、外事工作,還有社會工作占去了。不是因為他有這樣的興趣,而是黨和國家有這樣的需要。” 應幼梅記述,無論什么工作,他都一絲不茍,連戴紅領巾的小學生要來訪問,他都會事先準備好發言稿。
解放后,貝時璋擔任了第一屆至第六屆全國人大代表,第三屆至第六屆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委員。在當時的公開報道中,他的排名十分靠前,排在華羅庚、史良前面,并曾多次在國慶期間登上天安門城樓觀禮。
貝時璋仍然維持著科學工作者的底線,無論是在難以掌控的政治風浪中,還是身處難以選擇的無奈環境下。“大躍進”期間,各地糧食生產頻頻放出“衛星”,身為生物學泰斗、最具權威的貝時璋保持了沉默。《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查找了同期的《人民日報》,亦沒有看到貝時璋就此進行書面表態。在必須要發言的場合,他的講話也緊緊圍繞科學范疇。比如1961年,慶祝蘇聯發射成功第一個載人宇宙飛船,首都科學家舉行座談,大家紛紛表示這是社會主義陣營、馬列主義的偉大勝利。貝時璋說:“人類飛到宇宙空間需要克服科學技術方面許多問題,從生物學觀點看,人飛到宇宙再返回地面,安全保護是不簡單的事,特別是失重和超重問題,對這樣復雜的技術措施能得到保證是不容易做到的。”40多年后,當楊利偉乘坐的載人飛船成功著陸后,貝時璋看到新聞后,建議應對楊利偉進行健康安全保護,楊利偉聽后很感動,還專程拜訪了貝時璋,并在他去世后前往吊唁。

《貝時璋傳》的作者張堅軍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介紹,因為專注科學,“文革”時貝時璋也挨過批斗,批判他不關心政治,是資產階級權威,但“貝先生不愛講話,平常不得罪人”,所以安然渡過。中科院生物物理所研究員陳楚楚表示,“貝先生做人嚴謹,心態平和,從不和人爭,平時積極勞動,對大家態度也好,所里面就自然形成一種意識,保護貝先生。”
1972年,貝時璋率領中國科學院代表團訪問了英國、瑞典、加拿大和美國。這是尼克松總統訪華后,造訪西方的第一批中國科學家。芝加哥大學華裔學者江生擔任美方翻譯。他回憶,當時中國代表團來美國還是很稀罕的事,受到了美國中央情報局、伊利諾伊州及芝加哥市的三層警戒保護,陣勢龐大,但是貝時璋處之泰然,與國外同行交流不卑不亢,問的都是“非常節骨眼”上的問題。江生表示,他的外國同事對此評價很高,特別是貝時璋,很少碰到科學家有那么廣的知識面。而其時“文革”已經在中國進行的如火如荼,但是江生回憶,中國科學家們既沒有提起,他也沒有感受到一點“文革”的蛛絲馬跡。貝時璋的發言仍盡可能地實事求是,根據《參考消息》轉載的合眾國際社報道,貝時璋在記者招待會上說:美國人民“已經對科學技術的發展作出了偉大的貢獻,值得我們祝賀”。他表示:“我們國家的科學技術也發展很快,但是還要走一段很長的路才能趕上。”
出訪時,貝時璋已經69歲了,但還是健步如飛。一天,芝加哥下大雪,江生想上前攙扶,他把江生的手推開了,他們終身的友誼,卻從此開始了。
最大的遺憾
早在1970年,貝時璋就想重新回到科研第一線,繼續做細胞重建的研究,他為此準備了一篇開題報告,詳細說明這個課題的意義、研究目的、計劃等,但在會上講了兩個多小時,會場沒有什么反應。他的助手陳楚楚于1972年進入該課題組,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當時生物界就有人寫信給貝老,勸他不要再研究這個課題,如果做下去會讓他身敗名裂。她們這些學生也邊做邊懷疑。面對外界的質疑,貝時璋自己也很痛苦。陳楚楚回憶,那時當有人說貝老我很尊敬您,貝時璋都會追問,你這是對我個人的尊重,還是對我從事的科學研究的尊重? 他曾經因為工作沖陳楚楚發過一次火。當時她拿著一張不太清楚的細胞切片請教貝時璋,貝時璋認為她是不支持細胞重建的學說,很生氣地把照片扔到了陳楚楚面前,不過很快他就在會上作了檢討,認為自己那樣對待她是不對的。
經過艱辛努力,1988年《細胞重建》論文集第一集出版;1989年11月,科教電影《細胞重建》獲意大利巴馬國際醫學科學電影節金獎。在巨大的爭議聲中,細胞重建課題組還是在2000年結題,陳楚楚表示,這是貝時璋一生最大的遺憾。臺灣“中央研究院”植物暨微生物學研究所研究員戴華認為,該學說本身很有創意,是很前沿、很有深度的思考,這在今天依然是很難的一個課題,需要大量的經費及人力支持,雖然目前無法求證,但并不排除未來會有新的發展。她認為貝時璋心心念念的是科學本身,不怕辛苦和風險,不計較私人名利,其貢獻更多是精神層次的。
貝時璋有一次語重心長地對陳楚楚說:“我使得你們沒有出頭之日。”陳楚楚介紹,他這樣一種謙虛、禮讓的性格,也影響到他的學生,“他一直只是看重業務上的東西,其他的都不愿做。所以有的學生跟他一段時間就走了,貝先生也不勉強。”陳楚楚表示,“作為他的學生,酸甜苦辣都有。他待人很客氣,每次你要走都會把你送到門口。但對從事的研究非常嚴格,一絲不茍,一字一句、標點符號都會給你改好幾遍。”
君子遠行
1993年夏天開始,芝加哥大學教授江生每年都會到北京,成為貝時璋家的客人。最后一次訪問是在老人去世前。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老先生平易近人,沒有架子,始終維持謙謙君子之風。談話間熱起來,他要脫去外套,總會先抱歉,說“對不起,我要放肆一下”。老人不能吹風,但他會特別注意電扇的風是否對著客人,極度替人著想。而他自己的生活簡單,對吃穿沒有講究。由于老人去世的突然,倉促間甚至找不出一身像樣的衣服臨時穿戴。
在日常生活里,貝時璋只有一種待人之道,不論對方地位尊卑。有人去看他,即便是他的學生和晚輩,他也一定讓對方坐沙發,他自己坐椅子。
在貝時璋最后的日子里,雖然年事已高,他依然每周會看《參考消息》等報紙,不過因為視力的衰退,他只看大標題。貝時璋每次都會關心地詢問,國家現在的形勢好不好?經濟建設怎么樣?中國科學院生物物理所黨委書記楊星科介紹,汶川大地震后,怕老人受刺激,沒有告訴他。結果貝時璋看到了報道,特地托人給所里打電話,捐了5000元。
2009年諾貝爾獎公布以后,貝時璋的心情很不平靜。就在逝世的前一天,10月28日的上午,他召集了6位研究人員,一起討論科學創新,鼓勵大家“我們要為國家爭氣”。
江生認為,倘若貝時璋沒有遭逢那么多運動,能夠一心搞科研,他是有可能在科學上走得更遠的。但是江生表示,他們那一代科學家是極端愛國的,一切都是為了國家的長遠利益,一切都是為了培育新的人才,完全撇開了自己的地位升遷、個人榮辱,對于這個假設,“貝老從來沒有說過,沒有影射過,連沾個邊都沒有。” ★
本文參考了《貝時璋教授與中國生物物理學》《貝時璋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