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迅
當重慶打黑風暴深入周邊區縣,以外部眼光去審視潛行當地許久的鄉村關系與社會規則,讓有組織的黑社會界定顯得并不那么輕松

朱麗被判了兩年,這與另外的黑幫成員相比,是比較輕的,宣判的時候,她甚至回身和背后的女法警輕聲耳語,帶著微笑。
但當她回過神來,兩年牢獄又讓她感到痛苦。在坐著囚車離開審判庭的時候,她偷偷塞出一封信,4頁,正反都寫滿了字。
信里說,“平安才是福。”
朱麗是李義的老婆。那個外號“米老鼠”的年輕人,此刻正是人們眼中的黑幫大佬,被判了20年。
她說:“我對李義的行為都不知情,李義做什么事情從來不跟我說。”“我只是個家庭主婦,不是黑社會。”
這幫被宣判為黑社會的年輕人,在開縣臨江鎮長大。那是距離重慶市區200多公里的小縣城,他們講究“義氣”,習慣以暴制暴化解事端,他們并沒有覺得這很過分,在這個江城,一切現行的社會規則,都由來已久,且平淡無奇。
但從今年的夏天開始,這些年輕人和他們的縣城,都迎來了無法回避的風暴。
江城青年
李義穿著01號黃色囚服和另外25個年輕的“黃馬甲”,走進宣判廳,沒有表情。這里面也包括他的妻子朱麗。
旁聽席第三排靠墻的幾張位子,幾名中年婦女都在流著眼淚,其中也有李義的大姐。
李義今年36歲,在三姐弟中排行老幺,二哥死得早,大姐和這個幺弟的感情很深。
在這個手機信號被屏蔽的法庭,坐著近300人,有政協委員和人大代表,有當地各部門機關的公務人員,也有少數拿到旁聽證的村民。
10月中旬以來,重慶打黑風暴進入首輪審判階段,李義案是第四宗。有媒體說,這是區縣打黑中涉黑人數最多的案子。
當法官宣判完畢,領刑20年并處罰金人民幣101萬元的李義在兩名警員之間掙扎起來,大聲叫著:“冤枉啊,我不是黑社會。”他猛跺著地,試圖沖出去拿頭撞墻,幾名警員迅速圍住他,押著帶出了法庭。另外一名被判定為黑社會成員的李高清也在叫冤。朱麗沒有叫,她只是歪過身子,朝旁聽席看。
李義的大姐和另外幾名家屬捂著嘴哭,不停朝李義他們擺手,“別鬧,這樣鬧著沒好處。”
按照法官的宣判,李義的黑幫,有17名80后,其中更有4名90后成員。在過去的8年里,這些年輕人在開縣臨江鎮,共實施故意傷害6次,致1人重傷,5人輕傷;非法持有槍支2支;故意毀壞他人財物3次,造成經濟損失40000元;敲詐勒索非法獲利55000元;尋釁滋事7次;實施放火1次;搶劫他人人民幣1500余元;利用職務之便私分公司資金340余萬元;偷稅50余萬元。
重慶警方說,10月下旬以后,重慶打黑行動從主城區延展至區縣掀起第二輪高潮,其中三峽庫區的萬州、開縣等區縣是重點戰場。
臨江鎮,人口多,經濟實力強,是開縣第二大鎮。
李義1973年出生在這里,少年時光,這個個頭不高但很結實的孩子,習慣了在村鎮的野地里與伙伴玩耍,打架,他的大姐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二哥死得早,家里人都很疼愛這個僅存的男孩,慢慢長大的李義,臉龐顯得比同齡的孩子大,微黑,眼睛小,瞇著,配上高高的圓鼻頭,被大家起了個外號——“米老鼠”。李家人也拿著做小名來喚。
妻子朱麗的姐姐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農村里的孩子誰沒有個小名,現在卻成了黑社會的罪狀了。這冤不冤?”被媒體廣泛報道的一句話是:“臨江亂不亂,米老鼠說了算。”
少年時的李義,成績并不好,愛玩。1989年,正是16歲,這一年的歲尾,李義強奸了一名同鎮的女孩,被判兩年。在李家人看來,這是“小孩子不懂事,亂作的”。
當李義在班房消磨日子的時候,日后被認定為與他一同執掌臨江黑幫的李高清,正在為自己貧窮的家庭在山坡上放牛,而年紀稍長些的唐紹宏則跟著人家擺小攤,趕集市,賺些零花錢。
臨江鎮不小不大,這個靠近長江、群山起伏的小城鎮,是個典型的熟人社會,朝夕相處的人們之間,彼此都很熟絡。
李義的那檔子事,在當地傳的老少皆知,李、唐二人也都不例外,當時按照他們各自的親友對《中國新聞周刊》的說法,彼此交往不多,只是混個臉熟,知道個名號,誰也不曾預想,若干年后,他們的命運會糾結在一起,出現在同一個法庭里。
農貿市場的拳頭
從監獄里出來,李義安穩了一陣子,直到2004年,他的發跡與一家農貿市場有關。
法官的宣判詞是這么說的:
2003年,李忠勇欲單獨收購開縣市場物業開發有限公司,因李義等人威脅未果。
2004年以來,李義、唐紹宏、顏幫榮等人在經營開縣市場物業開發有限公司期間,聘用社會閑散人員,采取暴力、威脅等手段強行向租賃經營戶收取租金,為壟斷臨江鎮的農貿市場,強迫相關經營戶在該公司內經營。
2005年,李義等人強迫該市場經營戶高價購買門面,并強行低價收購其他股民持有的90股股份,之后又強行向已購買門市的業主收取占道費。通過上述手段,李義等人非法獲利共計300余萬元。
但在這些黑幫大佬的家人看來,農貿市場只是各自生活上升之路的一筆正常投資,“怎么就和黑社會扯上關系呢?”
一位在該農貿市場做生意的肉販說,他的一個攤位一平方米左右,一年租金3500元。做起來壓力大得很,以前“米老鼠”沒管市場時,這攤位一年才800元。租金太高,他們也只能抬高肉價以減輕損失。

宣判詞中提到的顏幫榮,并不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在被批捕之前,他是臨江鎮地稅所所長。公訴人指控,在顏的協助下,李義、唐紹宏等人得以順利占據農貿市場。
在李義接手之前,臨江鎮的這個農貿市場屬于鎮地稅所的下屬單位,集體所有,“很不像樣,沒有后來那樣正經的屋子和大棚,基本就是個露天的集市,臟亂不堪。”
2004年農貿市場改制,讓地稅所內部職工認購原始股,投資合伙經營。此時的李義已經離開牢獄多年,一直做些小買賣,積攢了些錢,他認定這是個機會,于是找關系拿下部分原始股,對于這個“拿下”的過程,檢察機關認為存在強迫交易的行為。
在公訴人唐國政看來,這種強迫的背后,正是基于一種勢力的存在,“有組織在一起的拳頭做后盾。”唐是重慶市檢察院二分院公訴二處副處長。
但一個無法回避的事實是,李義接手后的農貿市場,面貌有了很大的變化,建起了新的大棚和商鋪的店面,“所以我們才會提高鋪位的租金,原來是露天的,現在搞了正規的店面,租金怎么可能還不變呢,再說現在每年的物價都在漲,租金跟著漲也沒錯。”李義的大姐面對《中國新聞周刊》,有些抱怨和不解。李家人在李義接手農貿市場后,都很開心,“好歹做了老板,生活也好了,也有盼頭了。偶爾打架沖突這有,但農村里這不是常有的事情嗎?
“我們認定它是黑社會性質犯罪的最本質特征就是控制特征。就是說他這個組織、團伙在一定的行業或區域形成了非法的控制或壟斷,或對當地群眾心理形成了相當的心理影響,這就是本質。”唐國政說。
客運站的“黑色幫規”
2008年之前,臨江的客運市場很不像樣,陳舊混亂,來往的客車隨處亂停,為了改變這一狀況,臨江鎮運管所決定尋找有能力的人來組建一個客運站,實行“客運車輛進站歸點”。
經營農貿市場雖然讓李義等人毀譽參半,但鎮上的很多人又不得不承認,李義這幫人有能力,至少農貿市場看上去比原來整齊多了。
于是,與其說是李義抓住了機會,不如說是這個小地方需要這樣的人。
“不光是派出所,稅務局、工商等簡直成了他們的幫兇,這個鎮上的人要么是他們的幫兇,要么拿他們沒有辦法,到了這個程度。”唐國政說。
有一個細節是,李義被抓后,該客運站還從交管部門領取了十幾萬的補貼。而李義等人的家屬也說,客運站是經過相關部門的認可才開張的,那天很多公職人員參加了整飭一新的客運站的開業典禮。
客運站開張,對于李義、唐紹宏、向輝等日后被認定為黑社會的年輕人看來,是一個不錯的賺錢機會,他們每人出了50多萬,成為最初的股東之一。
2008年3月5日,新客運站開業,鎮政府發布了公告,要求所有客運車輛都得進站,終結一直以來的散亂狀態。當天,很多“野”慣了的客運車不愿進站,出現了爭執。
李義出面最終讓爭執消解,公訴人指出,李義以進站接受“服務”為名收取“過路費”。
在宣判中,客運站成了李義黑幫的主要依據。公訴機關指出,李義黑幫控制客運站,對這一部分車輛進行強行加價。其黑幫組織結構清楚,分工明確,管理嚴格,團伙成員在伙食團統一吃喝,“上班”期間不準打牌、喝酒,對違反者進行罰款。
是正常的公司運作還是黑社會組織運作,代理律師周立太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李義等人的暴力行為存在,這個從個案來看沒什么問題,但他們是獨立犯罪,犯罪行為之間沒有必然聯系。刑法對黑社會性質組織是有定義的,這個定義是限定性的,而不是擴大的。對黑社會的擴大化解釋,不是一個好現象。
而在公訴人唐國政看來,“黑幫有些規定可能從形式上看是為了讓公司正常運作,但實際上是為了它犯罪活動服務。”
作為李義案的主訴檢察官,唐國政說,黑社會的四個基本特征是:組織特征、經濟特征、行為特征、控制特征。“我們內部解釋就是主要看它的控制特征,我們打黑主要就是選擇控制。前三個特征不是特別明顯,但控制特征很明顯,就是說在一定地域、一定行業形成了一種非法控制、非法壟斷或者對當地群眾心理形成一種非法的強烈特征。”
鄉村之亂與黑幫之罪
按照檢方的指控,李義的“黑幫”,除了以農貿市場和客運站作為組織聯系的依托,親屬血緣關系也是依托之一。
比如李高明,是李志剛和李志超兄弟倆的父親。父子三人,都被認定是李義黑幫的骨干成員,分別被判了7年、9年和17年。而李高明和另一名“黑幫大佬”唐紹宏也是親戚。另外,李高明的兄弟李高清則與李義同為客運站4個原始股東之一。
李志剛的姐夫陳慶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李家父子等人,雖然確實有過聚眾毆斗的行為,但并未和李義等人有太多的交往。
李志剛今年剛滿21歲,初中沒畢業,做過飯館服務員,后來又到中巴車上做售票員。他的女朋友廖麗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李志剛是打過不少架,那大多是親戚朋友之間幫忙,農村里這樣的事情很多,誰被人欺負,有時候一個家族的人都出來干架,但現在被認定為李義、唐紹宏為首的黑幫骨干,被判了17年,實在冤枉。
當重慶打黑風暴深入周邊區縣,以外部眼光去審視潛行當地許久的鄉村關系與社會規則,讓有組織的黑社會界定顯得并不那么輕松。
如果說通過家屬關系在一起進行有組織地違法犯罪活動,那么我們就可以說這個家屬關系就屬于黑社會性質。包括同學關系也是一樣的。如果同學之間正常交往就沒有問題,但是同學之間如果一起有組織地違法犯罪,那么就意味著你至少是一個犯罪同伙了。”李義案的主訴檢察官唐國政說。
重慶公檢法系統也有相應措施,在官方的口徑中,區縣打黑將是“攻堅戰”。按照“堅決果敢、嚴謹周密、準確指控”的十二字方針,重慶市檢察機關將準確指控黑惡勢力犯罪作為工作的重中之重。為此,該市檢察機關公訴部門采取從下級院抽調,從上級院選派的方式,一共投入資深公訴檢察官200余人,約占全市公訴力量的40%。
偵查工作的壓力很大,有一些團伙成員至今都未能查實明確身份,檢方在起訴時,不得不以“江湖外號”相稱。這也引起公眾質疑,“倉促辦案能把復雜的家族犯罪和黑社會組織犯罪界定清楚嗎?”
唐國政嗓子都有些沙啞,他直言連續加班確實很累,“2002年打了一次(黑)、2006年又打了一次(黑),今年又打,好像以前沒有這么長時間,但是我們檢察機關一直強調不能被沖昏頭腦,其中一些尤其是命案,一些主要的證據我們自己親自去核實,就是為了慎重。”
“公安可能會有好大喜功的問題,我們檢察機關在介入公安的時候要強調配合,案子一定不要被沖昏了頭腦,一定要經得起歷史的檢驗。不能說現在是在風頭上,好像大家都認了,等過幾年又上訴翻案,這個我們是絕對要杜絕的。”★(實習生林茵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