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用至上

維克托·蘇沃洛夫是一名叛逃到西方的蘇聯軍官，其真實姓名無法得知，原因是已被蘇聯缺席宣判死刑，需要隱姓埋名，以免報復。他畢業于著名的伏龍芝軍事學院，接受了正規而嚴格的專業訓練，其后在蘇聯軍隊中服役15年，曾任摩托化步兵連連長、師級參謀工作，并最終成為蘇軍總參謀部的軍官，1968年參加過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行動。蘇沃洛夫既從事過基層部隊的指揮工作，也比較了解蘇軍的整體結構和特點，到達西方后完成了幾部引起很大反響的著作，如《蘇軍內幕》和《解放者》等。其中涉及蘇軍組織、編制、作戰思想和裝備等諸多方面，并以其本人的親身經歷和生動文筆，讓人們從另一個層次認識了蘇軍的鮮明風格。

雖然其觀點中有不少值得懷疑和商榷的地方，但確實可以從中7解許多蘇軍內部不為人知的事實和獨特的價值判斷。特別是蘇軍在軍事領域“突出實用，一切為戰爭服務”的思維方式，即使在今天仍具有很重要的現實意義。在此摘錄其著作中的一些片段，讓我們一起暫放棄慣性的看法，體會蘇軍軍事智慧方面的可取之處。

第一個問題——什么是武器

美國吉普和AK-47我喜愛武器，還喜愛各種與軍事相關的裝備和軍服，總有一天我要開辦一個小小的博物館以收藏這些我喜愛的東西。但我為博物館買的第一件展品將是一輛美國吉普——這是一件神奇的武器，它在二戰前完成設計，從戰爭的第一天服役到戰爭結束。戰后，從沒有哪一種裝備參加過如此多的戰爭——朝鮮、越南、西奈半島、南部非洲、印度尼西亞、南美、克什米爾……

在吉普車的時代里，有多少種坦克、火炮、飛機、導彈服役又退役了呢?這些武器都曾經風光一時，而吉普車則是被忽視的，但卻飽經滄桑——引人注目的武器一個個過時了，吉普車卻依然存在!

我的博物館中還將陳列的另一件展品是AK-47突擊步槍——這不是恐怖分子用來殺害奧運會選手的那一支，也不是我拿著進入捷克的那一支，而是美國海軍陸戰隊在越南繳獲并愛不釋手的那一支。

在越南的美國士兵常常不相信自己的武器，而寧可使用他們的戰利品。雖然他們很難指望有適當的子彈來供應這種武器，但他們仍然使用這種槍。這種槍的秘密何在?因為它簡單而可靠，就像一個親密的戰友。結構簡單和性能可靠這兩大特性在戰斗中是最為重要的。

T-34坦克我的博物館將要有來自各地的武器，但絕大多數將來自蘇聯。我為什么這樣喜愛蘇聯武器?因為蘇聯設計師在幾十年前就認識到一個最樸實的真理一一只有簡單而可靠的裝備才能適應戰爭的需要。蘇聯人對武器的要求是：它必須易于生產，結構簡單，容易教會士兵使用，并易于維護和修理。

二戰中蘇聯的鋼產量和德國基本相同，但蘇聯生產坦克的數量卻遠遠超過德國。而且由于結構簡單，有可能臨時修復幾萬輛這樣的坦克，以便兩次甚至三次地讓它們重返戰場。古德里安將軍曾積極主張德國仿造T-34，后來德國的“豹”式和稍后的“虎王”雖然受到蘇軍坦克的影響，但德國設計師仍未能滿足結構簡單的要求。結果，“豹”式一共生產了4 815輛，“虎王”只生產了484輛，蘇聯卻生產了102 000輛坦克，其中70 000輛是T-34。

不要認為蘇聯裝備的結構簡單，使用效果就不好。恰恰相反的是，T-34不僅簡單，而且是當時吐界上最具威力的坦克。

簡單主義技術正在發展，隨著時間流逝，武器裝備變得越來越復雜，但這并不與蘇聯設計師的總體思想矛盾。幾十年以來，他們在其所設計的戰車和飛機上使用了很多最新式的設備，這些設備確實是非常復雜的。但蘇聯設計師在成百上千種可供選擇的工具和技術方案面前，始終堅持著牢不可破的原則——選用最簡單的一種。

有一次，我看到一家工廠正在對比蘇聯坦克和美國坦克，一名駕駛員駕駛兩利-型號后被問到：“哪一種較好?”駕駛員說：“當然是美國的好，它有自動變速裝置，而蘇聯的坦克必須靠人工換擋，這對重型車輛來說不太容易。”如果你把戰爭看成一次愉快的戶外活動，他的回答就太對了，但蘇聯設計師清楚地知道，如果遭到大規模轟炸，整個工業區都被摧毀，大規模生產有自動變速裝置的坦克就會成問題。而且，在前線維修這種坦克也是困難的。普通變速器對坦克駕駛員來說比較困難，因為他會很累，但是對工業，對整個國家而言是“省力”的。

猴型蘇聯武器的簡單性令人驚訝，但是每一種投入生產的裝備都要造兩種型號，一種是正常型，一種是“猴型”(編者注：這是一種比喻說法，雖然人與猴同為靈長類動物，但顯然人更高級一些)。

“猴型”是盡一切可能使之簡化的武器，只打算在戰時生產，如“猴型”的T-62坦克，火炮沒有裝備穩定器，無線電和光學設備也異常簡化，夜視設備仍然使用紅外探照燈(編者注：我們至今還可以在很多蘇軍裝備的T--64／72上看到這種設備，但以作者觀點，蘇軍似乎早已淘汰了紅外探照燈)，火炮的俯仰和炮塔的轉動都是人工操作，穿甲彈彈頭用鋼而不用鎢或鈾。

在平時，這種“猴型”能大量生產，但他們只送往對蘇聯友好的國家。我曾見過BMP-1型步兵戰車的兩種型號，一種供蘇聯陸軍使用，另一種打算給蘇聯的阿拉伯朋友們。我計算過，第二種“猴型”與其原型相比，簡化了63處——其中最顯著的差別是73毫米主炮沒有裝彈機和炮彈選擇設備。蘇聯自用的型號，炮手只要按下相應的按鈕，所需的炮彈就會自動滑進炮膛，而在簡化型號上，這一切都用手工操作。

要是一輛“猴型”車落入西方專家手中，他們當然會列BMP-1步兵戰車及蘇聯坦克的真正作戰能力得出一個完全錯誤的印象，因為他們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個空殼——就像一個錢匣，當里面沒有裝東西時，本身毫無價值。

蘇聯現行的裝備政策是明智的。它積累足夠數量的一流裝備，以應付戰爭頭幾個星期的需要。如果戰爭持續下去，新裝備將會大規模生產出來，但都是最大限度簡化了的型號，不過敵人此時也已消耗了大量裝備，所以簡化型號同樣具有戰斗力。

第二個問題——從錯誤中吸取教訓

寒冷的夜晚1969年，蘇聯遠東的秋天分外寒冷，蘇聯與中國在烏蘇里江上發生了沖突。沖突結束后，總參謀部曾對暴露出的錯誤與疏忽進行過詳細的調查，他們發現，一些邊防部隊士兵在雪地里被凍死了——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接受過在零度以下室外睡覺的基本訓練。

這是令人震驚的消息。總參謀部的一個委員會馬上隨機抽出三個師進行試驗，結論同樣令人失望；二戰時的經驗已經無可挽回地失去了。

各師的參謀長立即被召集到莫斯科。他們接受訓練——關于如何在天寒地凍之下只用一件軍大衣在雪地里睡覺，每個人都被要求在雪地里睡三個晚上。然后，這些參謀長

又返回各自部隊，蘇聯陸軍全體官兵立即進行了一次艱苦的訓練——在凍死人的寒冷天氣里，不添加任何衣服而在室外過夜。那些駐扎在南方的部隊似乎交到好運了?不，他們同樣被送到西伯利亞進行訓練——從此以后，在雪地里過夜被列入所有軍事訓練計劃中。

步兵戰車60年代初，西方軍事雜志上展開了關于是否需要步兵戰車的討論，贊同和反對之聲此起彼伏，蘇聯報刊封對此緘口不言……

1966年底的一個晚上，重型運輸機到達我所在的軍事學校，帶來了用防雨布覆蓋著的某種不尋常的車輛——它就是BMP-1步兵戰車，水陸兩用，機動能力強，兼具適度的裝甲和強大的火力。1967年，這種車輛已大量生產，與此同時，西方還在繼續討論。只有西德采取了積極的措施，制造了“黃鼠狼”式步兵戰車。這是一種出色的車輛，但不能水陸兩用，所裝備的武器也與謠德過去使用的裝甲運兵車幾乎一樣，更遺憾的是：它異常復雜而昂貴。

到80年代初，這種時論在西方仍在進行中，西方專家們也在評價BMP-l結構上的許多缺點，但他們評價的已是昨天的產品，而且是它的“猴型”。那時，蘇聯大量生產BMP一2步兵戰車已有相當長時間了……

第三個問題——我們何時摒棄坦克

坦克和強盜有一天，我在巴黎買到一本1927年出版的關于未來戰爭問題的舊書，其作者頭腦清醒，富有理智，他的邏輯無懈可擊，分析犀利。他在分析了自己一生中研制軍事裝備的途徑后，宣稱坦克應該停放在博物館里，和恐龍的骨架緊靠在一起。他的論據很簡單，反坦克炮在未來戰爭中，已經完全可以消滅坦克的密集編隊，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機關槍完全克制騎兵一樣。

我不知道作者是否活到1940年，有沒有看到德國坦克在巴黎林蔭大道上耀武揚威。其實，認為坦克即將壽終正寢的看法經久不衰，如60年代初，法國決定停止生產坦克，認為坦克時代已經過去。然后這個理論被以色列的老式“謝爾曼”坦克(編者注：實際上是以色列改裝的M—50／51)在西奈半島粉碎。猶太人的輝煌勝利再一次向世界表明，只要運用得當，沒有一種反坦克武器能夠制止坦克的突擊。

貶低坦克的人觀點很簡單：“看一看反坦克導彈吧!看看它的命中精度和穿甲能力吧!”這個論調是站不住腳的，反坦克導彈是一種防御性武器，任何防御系統都意味著部隊將在廣大戰線上分散，使他們在有些地方強，有些地方弱。而什么地方弱，坦克往往就將大量集中出現在那個地方。那么假如平均分配兵力呢?試想一下，如果在每千米前沿配置10枚反坦克火箭，那么坦克選中任意地點，數百輛或數千輛同時進行攻擊都將輕而易舉的取得突破，而當你集中所有的反坦克兵力于一點時，坦克卻只需繞道而過。因為坦克是進攻型武器，它有戰斗主動權，它可選擇在何時何地進攻，以及使用多大的兵力。(編者注：此觀點在武裝直升機出現后值得商榷，武裝直升機的優勢不是技術上的，而是賦予防御方比進攻一方更大的機動性)

希望反坦克武器導致坦克的消亡，這就好像希望銀行的電子保衛系統會完善到使搶劫銀行的人滅絕一樣。我向你保證，搶劫銀行的強盜是不會絕種的，他們會改進其工具，戰術和迷惑保衛系統的方法而繼續搶劫。強盜擁有和坦克一樣的優勢，他們是進攻者，他們決定何時、何地、如何去進攻。

飛行坦克蘇軍將領們相信，從其作戰目的和使用方法來說，直升機就是坦克，兩者很難區分，直升機和飛機之間的共同之處是都能飛行，僅此而已。

他們是對的。理由很簡單：在戰斗中，坦克能占領敵方領土，而直升機也能這樣做，但飛機卻不行。因此，蘇軍把直升機看作一種能高速運動并有無限越野能力的坦克，它也具有接近坦克的火力，只不過裝甲比較薄弱。直升機和坦克的使用戰術也很相似，兩者均在前線就地作戰，飛機卻只能在機場之間奔波。

蘇聯空軍對直升機的出現并無特別熱情的歡迎，但陸軍卻興高采烈——這是一種不用履帶而用旋翼的坦克，它不用擔心布雷場、河流和高山。因此也不必為空降突擊旅成為蘇軍坦克集團軍或方面軍編制的一部分而驚訝了。

第四個問題——最重要的武器

二戰的經驗二戰前，每個國家的軍隊對于防御問題都有其自己的解決辦法。法軍從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吸取了經驗，他們認為主要問題是使部隊在持續數天，甚至數月的炮火轟擊下生存下來并保持戰斗力。德國的將領們決定他們必須使軍隊能夠擊退敵人諸兵種協同的進攻。蘇聯的將領們斷定他們必須集中所有的資源投入到最重要的兵種上去，對蘇聯來說，這個兵種就是坦克。因此，他們也把防御單純地看成是對坦克的防御——只要我們部隊能夠挫敗敵人的坦克，其進攻也就被制止了。

他們是正確的，因為許多德國將領都像古德里安一樣，在蘇聯領土上按照一種通常的模式進攻——發動猛烈的坦克突擊。但從1942年下半年以后，蘇聯軍隊總能成功地阻止這種進攻，在斯大林格慟、庫爾斯克、匈牙利戰役中事態發展就是如此。1943年起，德國已經耗盡了發動這種坦克進攻的能力。

反坦克是關鍵蘇聯的將領們在回憶二戰的情況時，堅持認為防御必須首先針對坦克，因為坦克可以使敵人完成進攻并進而取得勝利。核時代也一樣，坦克和步兵依然是實施進攻和占領的手段，別的兵利一只是支援坦克和步兵。因此，防御主要是針對坦克的，戰斗。

因此，蘇聯極為注意發展反坦克武器，實現了很多革命性的技術突破和戰術革新。例如在1955年，蘇聯率先開始生產具有高初速的“輕劍”式滑膛炮(編者注：可能是T-J2型反坦克炮)，這領先西方25年以上。同年，蘇聯又開始生產APNB-70型紅外夜視瞄準具，以供滑膛炮使用，而西方部隊在10以后才擁有這種瞄準具。

蘇聯采取了非常嚴格的措施來保守反坦克武器秘密，許多這類武器西方至今一無所知。蘇軍戰略偽裝總局堅持認為，只有能夠出口的武器才可以公開，換句話說，能夠出口的就是不好的。不能出口的武器系統從不公開，從它問吐之日起，渡過其秘密的一生，甚至常常在被淘汰之后也不為人所知。關于這些，我們以后還要講到。

為了一個目的蘇聯將領們堅持要求每一個士兵、每一件武器都能打坦克。因此每個士兵都要裝備1具單發的RPG反坦克火箭筒，這種火箭筒甚至下發到汽車駕駛員和軍醫手中。

在研制BMP-1時，設計師們建議用23毫米口徑的機關炮作為主要武器，這對付步兵是足夠了，而且既簡單又容易裝載。但是將領們反對這樣做，因為這輛車必須能對付坦克，它必須擁有反坦克導彈以及一門能對坦克造成威脅的火炮。于是BMP-1裝上了73毫米口徑的自動

炮，它能在1300米距離對任何坦克造成損傷。西方的步兵戰斗車主要使用20～30毫米口徑的自動炮，蘇聯軍事專家對此大惑不解，他們經常詢問：“如果這種車不能打我們的坦克，造它又有什么用呢?”

BMP-2步兵戰車也裝上了輕型的機關炮，但這并不說明它的主要功能有任何變化，因為這門炮是作為輔助武器安裝的，用來補充反坦克導彈，同時作為反直升機武器打算用來反“飛行坦克”(編者注：蘇聯人在最新的BMP-3上又安裝上了可以直接用來對付坦克的100毫米主炮)。

蘇聯很多武器系統，盡管當初不是打算用作反坦克武器的，也必須改進到能夠打坦克。因此，所有蘇軍榴彈炮都要配備反坦克炮彈，而高射炮射手們都要接受反坦克訓練，并配備適當的彈藥。

為什么反坦克炮不是自行的

為什么蘇軍不使用自行反坦克炮呢?這是個很多人不能回答的問題，在戰場上自行火炮畢竟要比牽引炮的機動性好得多，而且乘員也有較好的防護。這個問題在前面已經部分解答了——蘇聯有一些出色的自行反坦克武器并未公諸于眾。不過，牽引炮占多數倒是事實，原因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牽引式反坦克炮較自行式反坦克炮在制造和使用上都要容易得多。在戰時，減少坦克的產量也許是可以容忍的，其結果只是降低了進攻的強度而已。但若降低反坦克武器的產量則會是災難性的，敵人坦克的突破可能列整個軍工生產計劃、國民經濟以至蘇聯本身產生致命的威脅。為了在任何情況下，甚至在核戰爭中保證這類武器的生產，武器本身的結構盡可能簡單是十分重要的。蘇聯生產的第一批反坦克炮就是滑膛炮，雖然滑膛炮管降低了射擊精度，但它可使初速大大提高，更重要的是它簡化了身管的制造難度。

第二，牽引式火炮的正側面投影都非常小，至少比自行火炮小一半。在單獨與坦克戰斗中，特別是在最大射程處戰斗時，投影面積小往往比裝甲或機動性起到更好的保護作用。

第三，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反坦克炮用于兩種情況：一是在防御上，用于敵人已經突破防線并迅速前進，而我們要不惜代價加以阻止的時候。二是在進攻上，用于己方部隊已突破敵之防線，而敵對我翼側發動攻擊，以圖造成我突擊部隊與后方隔斷的時候。在這兩種情況下，反坦克炮必須將敵人坦克堅決阻止在預定線上。牽引式反坦克炮由于其結構和重量而不能機動，故將被迫戰斗到陣亡為止!

這樣一來損失肯定非常大，這就是為什么炮兵傳統上總在其炮身上寫著“別了，祖國!”的標語，但由于反坦克部隊將敵人阻止在預定線上，卻可以挽救整個師、整個集團軍，有時候甚至是整個方面軍一一這就是在庫爾斯克發生的事。如果反坦克炮是自行的，它們的指揮員在敵人壓力下，就會撤到較安全的陣地，這樣他的反坦克分隊可以得到挽救，但卻會給師、集團軍、方面軍帶來災難性的后果。反坦克炮部隊的指揮員很少會在緊要時刻想到后撤，因為其反坦克炮沒有自行的手段。他們的裝甲牽引車在戰斗中隱蔽在陣地后方，而在敵人致命的炮火下，想把炮脫離戰斗是非常困難的。所以對炮手來說只有兩種選擇，要么擊退敵人的進攻，要么陣亡!(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