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倩
表面的迷茫變成潛在的希望,他們會像70后崇拜切·格瓦拉那樣,急切地尋找塑造屬于自己的英雄,這種集體心理走向就把《潛伏》、姜偉和所有年輕的觀眾聯系在了一起。
聽聞《潛伏》在觀眾中好評如潮,陳山笑得比誰都樂。十多年前,考入北京電影學院的姜偉肯定聽過文學系教授陳山的課,生于解放前、享過改革的福、二十年如一日地鉆研影視藝術的陳山對新中國諜戰片如數家珍。他也許不是“弄潮兒”,卻絕對稱得上諜戰片領域最地道的“老克勒”,最資深的“看潮兒”。
十七年,紅得可愛

我很幸運,出生于一戶熱衷看電影的上海人家。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自己的電影啟蒙正是名噪一時的《天字第一號》。出于孩子的好奇心,我獨自跑去影院重溫了孩提的記憶。在電影放映的第一分鐘,我就被激動人心的情節所震撼:間諜爭斗、多角戀愛、家庭倫理、美女英雄,包羅萬象。后來,無數次歐陽莎菲的形象伴著我入夢。
差不多在我剛記事時,十里洋場的弄堂巷尾流傳著一部徐訏寫的長篇小說《風蕭蕭》,后來還被評為40年代四大長篇小說之一,說的是國民黨女間諜白萍打入日本軍部的驚險故事,那時諜戰片和諜戰小說已經風靡一時。
四年后,大陸、臺灣隔海相望,成敗是非、世事如煙。可是,諜戰片卻頑強地統治了銀幕的大半江山。隨著建國初期,《山間鈴響馬幫來》和《神秘的旅伴》的成功運作和磨礪,50年代,國內諜戰片進入了鼎盛時期。有趣的是,那時的諜戰片被我們賦予了一個既紅又應景的名字:地下斗爭片。那時,正逢《暗中發生的事情》等一大批蘇聯的反特諜戰小說涌入國內。在那個精神生活匱乏的年代,這些書籍成了我們這代人最風靡的枕邊讀物。仔細想來,這些小說都有著顯著的共同點:驚險感十足,特務頭子往往是書中最意想不到的角色。于是,蘇聯諜戰小說在培養了我們一代人的觀影心態之時,也為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中國本土地下斗爭題材的興盛,提供了充足的藝術養料。
當時的電影在很大程度上被用作宣傳階級斗爭的武器。這一時期的諜戰片與解放前相比發生了巨變,雖還是描述敵我雙方的政治斗爭,但敵方卻從日本鬼子轉到了國民黨一方。譬如《羊城暗哨》的故事背景正是建國初著名的“廣州第一大案”,當然其中也會有兒女情長的橋段,也是我最愛看的部分。但最終正義的一方還是“六根清凈”、敵我分明地鏟除了敵人。
可是,地下斗爭片卻把故事性和意識形態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總是帶著很強的趣味性。尤其是與美國交惡,好萊塢電影披上了“阿飛藝術”(流氓藝術)的外衣,那些西部牛仔騎著駿馬,摟著美女,戴著墨鏡,到處飛奔的場景,與腐朽和墮落畫上了等號,從此遠離了我們的視野。電影“舶來品”越來越稀缺,我們這群年輕人只能戴上娛樂性的“眼鏡”去享受諜戰片的驚險刺激。對于50年代闖入我生活的兩部諜戰片《英雄虎膽》和《羊城暗哨》,我至今記憶猶新,兩部影片雖以地下斗爭為主題,但內容中加入了濃重的觀賞性成分,意識形態色彩大大減弱。
最讓人耳目一新的還數《英雄虎膽》里王曉棠飾演的阿蘭小姐。還記得,那時我還是個小學生,是在弄堂里的大哥哥、大姐姐陪同下去看這部電影的。最有趣的是,當阿蘭小姐扭動倫巴的時候,借著微弱的光芒,我能清晰地記下身邊每個人臉上的表情:眷戀、愛慕、贊嘆……阿蘭小姐點燃了上海人體內的荷爾蒙。電影結束后,一些意猶未盡的青年在電影院門口手舞足蹈,模仿起了阿蘭小姐那不知名的舞蹈,很快這就成了上海灘的時尚活動。一時間,阿蘭小姐傾倒了無數與現代搖滾樂隔絕的都市少男少女,弄堂巷口、少女閨閣,我們唯一講述的故事都圍繞著阿蘭小姐。不過,在阿蘭之余,我心目中還烙刻著瀟灑自如的偵察員王煉的形象,英俊的馮喆在《羊城暗哨》中的扮相幾乎成了我這個懵懂少年唯一的男性標桿。那時的諜戰片幾乎是我們心目中偶像的源泉。
60年代,偶然的機緣讓我接觸到了保定作家李英儒的作品,很快“保定作家群”的紅色小說走進了尋常百姓家,伴隨我們成長。其時,地下斗爭片是最應景的,很快“保定作家群”的文學作品被搬上了銀幕。其中,1963年公映的《野火春風斗古城》是我至今看過的諜戰片的集大成之作,即使現在觀之都不嫌落伍。與以往的地下斗爭片不同,《野》錯綜復雜的恩仇情網格外引人入勝,王曉棠分飾金環和銀環兩角,姐妹倆迥異的性格特征、帶點武俠味兒的劇情,男主角王心剛的表演也是出類拔萃。于是,我們就流行起了一句口號“男看王心剛,女看王曉棠”。
“潛伏”在“文革”的“主旋律”
來勢洶猛的“文革”徹底改變了諜戰片的命運,最讓我印象深刻且又抱不平的是,曾經銀幕上的英雄、女杰在現實生活中還是逃脫不了斗爭的火焰,馮喆被打成了“文藝黑線的黑干將”,最終因承受不住肉體和心靈的摧殘,在“文革”如火如荼之時選擇了一死了之;昔日的“中國第一女特務”王曉棠也受人污蔑,被紅衛兵打得遍體鱗傷。
十年“文革”,是八個樣板戲的天下,往昔的地下斗爭片悄然離開了我的生活。我隨著人潮無數次擠入影院,直把這八個“大戲”看得倒背如流,卻也看出了些許門道,這八個樣板戲不都是基于地下斗爭題材的嗎?
《紅燈記》的地下工作者李玉和和師母李奶奶、師兄的女兒李鐵梅,組成了一個沒有血緣的家庭,如今在我看來,還有點變相的《潛伏》的味道。故事說的也是李玉和接到黨的指示,將地下交通員送來一份密電碼,轉移到游擊隊去的地下斗爭題材。然而,當時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還數《沙家浜》里的阿慶嫂。在她身上,不但糅和了地下斗爭者形象,而且大智大勇,是個有血有肉的角色,這在為我們所熟識的八個樣板戲中是絕無僅有的。潛伏在樣板戲背后的諜戰題材,反倒成了主旋律背后的“主旋律”,只是這樣的諜戰是變了味的諜戰,有時甚至還為“四人幫”所利用。
顯然,我這樣的想象純屬畫餅充饑,倒著實聊解了“文革”時期的文化饑荒。本以為只有我這樣的有心人才有這般感悟,走出“文革”后,我和朋友交流之下,發現此般聊以自慰者豈止我一人呀!
“阿飛藝術”歸來
1978年,云開霧散,蘇聯的諜戰電影成了叩開改革開放大門的第一塊敲門磚。《叛徒》、《魯勉柴夫案件》、《海軍上尉巴寧》……一系列赫魯曉夫時期的諜戰片一下子涌進影院。
由于“文革”期間絕大多數電影編劇被當作牛鬼蛇神打入了牛棚,導致了改革開放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國產諜戰電影陷入了無劇本可用的尷尬境地。過了一年光景,國產諜戰片終于重現影院。當我看到《保密局的槍聲》海報的那一剎那,內心涌起的,是難以言表的激動。于是,立刻買了當場的電影票,出乎我意料的是,影片正是改編自我所熟悉的紅色小說《戰斗在敵人的心臟里》,二十多年前,正是青春年華的我曾捧著《解放日報》一期不拉地讀完了這篇長篇,真是往事浮想聯翩……
如果說《保密局的槍聲》把“文革”前后的諜戰片淵源延續了下來,那么《敵營十八年》無疑借著電視的東風將諜戰片送入了千家萬戶。隨著電視的普及,絕跡的“阿飛藝術”重新復蘇,美國電視劇《加里森敢死隊》是當時最受追捧的電視劇之一,也徹底顛覆了我對諜戰片的傳統定義。原本正氣凜然的主人公成了一群由殺人犯、騙子、強盜、小偷組成的敢死隊,平日里吊兒郎當,遇上危難才變得勇敢萬分,但又是那么的富有個性和人性。然而,“阿飛藝術”還是沒能逃過殘存的“左”的思潮作祟,很快《加》被禁播了。不幸中的萬幸是,錄像帶的走紅還是讓《加》活了下來。
錄像帶走入了我的生活,也帶來了一幫阿飛演員。從阿蘭·德龍的《德黑蘭1943》,到羅杰·摩爾的《海狼》,那個嘴里整天嚼著口香糖、吊兒郎當的蓋文上尉在我的意識里儼然成為了諜報人員的代言人。
80年代中期,羅杰·摩爾就此一躍成為大眾偶像,精明的錄影帶商也嗅查到了其中的無限商機。有一次,我發現自己常去的那家錄像帶租賃店冒出了一套新片,名字很神秘:《007》,更驚奇的發現是,封面的主人公竟是《海狼》里的羅杰·摩爾。羅杰扮演的邦德是他一如既往的風流倜儻式表演,總是美女香車相伴,每次都會和敵方的女間諜產生一段奇妙的情緣。那時中國觀眾的觀影心態已經完全向娛樂化靠攏,《007》系列逃過了《加里森敢死隊》的厄運,也成為平日里影迷們討論得最多的諜戰片之一。
在我的記憶中,80年代的國產諜戰片已經讓人失望地呈現頹勢。特別是80年代中葉起,新一代導演的《黃土地》、《紅高粱》等當代題材成了電影與電視的主旋律,而國內的諜戰題材電影電視卻從此進入了漫長的冰河時代。

80后的精神食糧
20世紀末,改編名著高潮重新崛起,許多毛澤東時期的題材也重新被挖掘出來。電影和電視的時代背景也在向1949年前后推進。《暗算》是我早先關注的當代諜戰電視。當然,從嚴格意義上來講,《暗算》和50年前的《冰山上的來客》一樣,應該歸到反特的題材中去,但不可否認的是,諜戰和反特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現如今,當我們重新審視《暗算》時,不難發現其中的不足之處,不過這也是影視發展的必經之路。
去年春末,我很欣喜地在電視上看到姜偉的《潛伏》。如果不是對改革開放后諜戰片第二波高潮的共鳴,姜偉是絕不可能拍出《潛伏》這樣一部“十七年”地下斗爭片與21世紀新諜戰片的承上啟下之作。《潛伏》繼承了解放初期老前輩的旗幟,不但保留了主流意識性和可看性的有機融合,也有超越以往所有諜戰片的妙筆春生。孫紅雷飾演的余則成不像過往的“老派間諜”那般,從一而終地懷著崇高的信仰,他完全是出于對左藍的愛情沖動參加工作,這就打破了地下工作片的陳年框架。《潛伏》中的敵人也不再是漫畫式的天馬星空,不是《紅燈記》的鳩山,他們身上富有人情味的一面,尤其是李涯的形象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來我在一些論壇上還發現,很多男孩子反而很喜歡這個生動可愛的“反面角色”。
《潛伏》的結尾也給我留下許多思考,它讓我反復回味余則成和左藍、翠萍、晚秋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瓜葛,這種從“不食人間煙火”的完美愛情到“亂點鴛鴦譜”的戀愛哲學也超越了此前所有的諜戰片。我認為,《潛伏》是當代諜戰劇當之無愧的開山之作,可是《潛伏》的規模卻很難同《野火春風斗古城》同日而語,這值得引起我們思考。
《潛伏》和《暗算》掀起了諜戰反特片的第三次浪潮,六七十年代的經典諜戰片被現在的影視人翻拍了個遍,一時間滿城競說“諜戰片”,拍片都要多少沾點諜戰的光,從最近很紅的《人間正道是滄桑》中也不難發現諜戰的線索。
一部影視作品沒有年輕一代的肯定,是絕對火不起來的。在我看來,新一輪諜戰熱潮頗有點時勢造英雄的意味。次貸危機后,許多為工作苦惱的80后生活在不見底的迷茫之中,原本趨之若鶩的西方文化讓他們失望透頂。這反而刺激他們學會反思,反思自己的文化,反思身處的體制……這種微妙的心理變化,我把它歸結為新理想主義時代開始。于是,表面的迷茫變成潛在的希望,他們會像70后崇拜切·格瓦拉那樣,急切地尋找塑造屬于自己的英雄,這種集體心理走向就把《潛伏》、姜偉和所有年輕的觀眾聯系在了一起。我平時上課時總會和學生強調,研究電影的時候要研究集體心理的走向,這才是所有影視作品亙古不變的走紅秘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