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 丁
土地已白發飄天,長髯及地。土地承載萬物,承載生命,承載我們。土地史是爭奪史。自有了三口五帝,土地上便有了刀光劍影,鐵馬金戈,史筆謂之:裂土分茅,春秋戰國。于是,華夏的土地上便橫空出世了秦的長城,漢的拓邊,唐絲綢古道上的駝鈴……這些都是為了鞏固土地,擴張土地,炫耀土地。有了土地就有了有了家國政權;有了思想文化;有了城市;有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有了“三綱五常”……于是幾千年后,人們仍然記得:“食肉者鄙”,和氏璧,田單的火牛陣,焚書坑儒的故事;記得陸秀夫和小皇帝及幾萬人同時跳海的慘烈;記得明末東林黨那些文人那些事兒;元馬背王朝的驃悍與脆弱;清政府的懷柔與同化,林林總總,無非是為了土地的尊嚴和政權。
大凡新獲得土地的當權者,容易漸漸忘卻用血肉構架起的政權的不易,容易忘卻腥風血雨,容易慢慢地驕奢起來,于是便如以前的王朝訇然倒下。當一個個崛起王朝像歷史大樹上的口葉般紛紛墜落時,詩人杜牧的《阿房宮賦》便成了絕唱:“……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者也”!——佛家說:“眾生之心猶如大地”!
土地史是悲歌史。自我們的老祖宗教導我們要“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要“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燕趙義士荊軻、漢亭長劉邦、楚項羽、許昌曹操等……佩著龍泉劍離開了家園,改寫了歷史:他們的歌或蒼涼悲壯,或凄清激越,俱都是為了土地,為了“兼濟天下”,甚至連四個絕色佳人的命運也關聯著土地,關聯著“兼濟天下”。土地畢竟是我們的土地:子規催種,繅蠶吐絲,四時有序,耕織井然。我們的子民外出,也要懷揣一把口土。狐死首丘,落葉歸根,人死定要扶樞歸鄉。我們子民心中的鄉土喲……如現代詩人艾青所唱:“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聳立在我們土地上的智慧尤為耀眼:古長城、故宮、頤和園、圓明同,扁鵲的《內外經》,祖沖之的圓周率,蔡倫的紙,鑒真六次東渡……不過,我們的土地有時也顯得無奈,尤其是近幾百年來,不能庇護自己的子民,于是土地上的人們只得悲情地吼出一聲“走西口”,然后一步三回首地離開故土,口土高坡上的風那么野性那么悲涼……特別讓人痛心的是甲午戰爭的賠款,八國聯軍入侵,圓明園的大火……土地的悲歌在中華大地上回響。土地成就了掠奪史,掠奪史成就了悲歌。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香港百年割讓回歸之日,當英國的星條旗在雨中頹然落下,五星紅旗冉冉升起,華夏大地上歡聲雷動,甚至連上蒼也激動得熱淚橫流,人們清楚地記得,從六月三十日開始,全國滂沱大雨連續下了三天,似要為華夏子民洗口屈辱,高天也在吶喊,在為土地哭泣!當年為土地奔走的仁人志士的血淚喲……一寸土地一一寸丹!
走出歷史的天空,最好披蓑而立,看罱泥船在寬闊的湖面上巡回往復,打撈歲月的積淀,被疏浚后的水面上有荷蓋搖動著晶瑩的珠露,蘆叢中有水鳥鳴啁,不知名的野花叢叢簇簇,綠煙氤氳的水田里小秧口豎成行,難畫山中野人笛,口看農父暮耕煙……可惜這只是幾十年前插隊地的情景,兩年前再探第二故鄉,只見工廠圈地,土地拋荒,農人大半外出,口足于往日的老柳塘邊,已聽不到蛙鼓蟬鳴與雞鴨牛羊,我又一次聽到了土地的嘆息……
歷史的車輪隆隆地駛向了現代,馳向了文明。我們的人類也在土地上日益顯示著無所不能,上有高達幾百層的高樓大廈,下有深達幾千米的海底隧道?!惶焯?,一年年……我們忽然聽不到口河壺口的喧騰,南極冰川溶化,水質下降,森林銳減,沙塵暴的威力日益增大,臭氧層的日益漸稀薄……我們目前雖有水稻雜交之父袁隆平在忙著解決十三億人口的生計,可是我們人均占水量和土地面積最少,土地上生物的絕跡正以萬分之一或千分之一的速度在遞減……都說大音希聲,我卻聽到了土地的吶喊:我們不轉變唯GDP增長理念,土地將面臨最后一滴水!
海不言自深,山不言自尊。
我真想知道:土地為何總在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