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悟

李銀泮

這幾天放牛沒意思透了!瞧鐵蛋他們幾個，吆牛上了塬坡，就舒舒服服地坐在綠草坡上開始看書了……唉!塬上空氣這么清爽，大家玩玩多好，偏要悶在草坡上一個勁看書!我實在憋不住了，又去拉鐵蛋他們：“走吧!走吧!走吧!咱們鉆山洞打仗去!天天看著屁書有啥意思嘛!走啊!”

鐵蛋被我拽起來，他合上書說：“二牛，我快看完了!我看完咱們再玩。”說著又坐在草坡上翻開書……

我又叫二喜，拉虎子，拽三娃……他們都不跟我玩。虎子折柳枝條給自己編了個涼帽戴在頭上看書……

還是沒人跟我玩。我攔了一會牛，覺得跟鐵蛋他們一塊放牛最沒意思。可是，這么大一座塬梁山坡上，除了鐵蛋他們，只剩下幾頭牛和飛過溝的鳥雀了。我感到煩!真的煩透了!我也上樹給自己折柳樹條編了一頂漂亮的涼帽，又折一根歪樹干當“歪把子機關槍”。這時我心里突然冒出了個妙法：“哎!誰跟我玩打仗，我再給誰一本書!”

嗨!這法多靈!聽我這一說，鐵蛋、二喜、虎子他們全都從草坡上抬起了頭，捧著書望我……

我端著手里的“歪把子機關槍”對他們說：“我不哄你們!”

鐵蛋頭一個合上手里的書，眼里閃著亮說：“你哄人咋辦?”

我發誓：“誰哄人是狗!是驢!……”

鐵蛋一下從草坡上翻起身來，大聲說：“我當解放軍!”于是，二喜、虎子、三娃他們都合上手里的書，都要爭當解放軍。

鐵蛋說：“虎子，你當日本鬼子!。”

虎子不當。

我說：“誰當日本鬼子多給一本書。”

“我當!我當!”鐵蛋趕緊又喊，還八格亞魯死啦死啦地叫幾句。突然，他瞅著我的眼問：“哎，二牛，咱們說好，打完仗，你就回家……偷……偷書去!”

我說：“今兒不行……我爺爺在他的書房里睡著呢，我不敢偷。”

鐵蛋一下泄氣了，又問我：“你爺爺的病還沒好?”

唉!提到我爺爺我又懸起了心：八十四歲的爺爺，自從上一次我偷他的書給鐵蛋后，就被我氣得病倒了。昨夜，病又嚴重了，我媽和姑姑連壽衣都給爺爺穿好了。

鐵蛋又纏我：“二牛，我再給你兩滿兜大梨兒，咱再換!”

我最愛吃鐵蛋家“雞腿腿”梨了。那梨多嫩!一咬，滿口流甜水!我都吃上癮了!鐵蛋愛看書入迷了，我爺爺有那么多書，我已經偷過不知多少回書跟鐵蛋換梨吃。可是，現在我又有點擔心……上次我又偷書和鐵蛋換梨吃時，爺爺像從天上掉下來，他顫巍巍的衰老的身子堵在書房門口，盯著我和鐵蛋，爺爺蒼老的黃瘦臉被氣得變青了，要不是我逃的快，他手里的拐杖早砸在我頭上了……

我提著“歪把子機關槍”說：“這幾天，我偷不著了……要等我爺爺病好，他出門了才能……”

我這么一說，鐵蛋不當日本鬼子了，他又坐在草坡上翻開手里的書……二喜跑下溝攔了一回牛，他們都又躺在草坡上看書去了。我來氣了，上前一把扯過鐵蛋手里正看的書，嘩啦一下抓在我手里。

鐵蛋急了，盯著我手里攥成團的書，撲上來搶：“防著!攥爛了我的書!”

我扔了手里的歪樹枝，雙手狠勁嘩里嘩啦團了幾下鐵蛋的書!“偏攥!偏攥!這是我家的書!我爺爺的書!由我!”

鐵蛋睜大了眼驚異地盯著我的臉，又瞅我使勁揉攥的書：“你……”

我感到痛快!開心!哼!叫你們看，我隨手一揚，書嘩啦一響，飛向了草坡旁的深溝里了……鐵蛋帶著哭腔大叫：“你這個壞種!你還我的梨!還我的梨!”

我叫：“你家里的書，多半是我家的!”

他罵：“我沒白拿你家書!你吃了我家那么多梨!……”罵了幾句，他不理我了，順溝坡跑下溝底找書去了……革坡上，二喜、虎子、三娃他們各抓緊自己手里的書，起身離開我，趕著他們各家的牛，跟上鐵蛋去溝西草坡放去了……

我一個人孤零零地蹲在這里，只有我的黃犍牛默默地啃草陪著我……我望了一眼溝西鐵蛋他們一伙，心里又氣又煩!哼!滾吧!滾遠遠兒的!誰稀罕你們!沒放暑假時，我一個人照樣天天吆牛上塬坡!

第二天吆牛上塬坡時，鐵蛋他們扔下我，誰也沒像平常那樣在大門外高興地喊我。他們照樣甩著響鞭。一個個手里拿一本從鐵蛋家借的破書，一邊看一邊吆牛上塬梁了……

我今天不能去放牛了。

我爺爺的病越來越嚴重。兩個姑姑都趕來了。大家都守在我爺爺的炕邊，緊張地瞅著我爺爺安詳平靜黃瘦的臉……我立在我媽身邊，緊張不安地盯著爺爺。他閉著眼，喉嚨里咕嘟嘟咕嘟嘟的一直響。大姑姑默默地流著淚，嘴對著爺爺耳朵輕聲問爺爺還有啥話!爺爺仍閉著眼，慢慢地嚅動嘴唇……

原來我爸去縣城搞副業，和鐵蛋爸倆人一塊兒已有半年了。莫非爺爺等我爸……這時我爸坐著鐵蛋爸騎的摩托，風風火火趕回家來了。但是，爺爺最后那口氣硬是咽不下去……只是聽著些微弱的聲音……

“怪!老人家還牽掛著啥事……蛋?啥蛋?”

滿屋人個個一臉傷痛焦慮。我爸把他的嘴又對準我爺爺耳朵高聲問了。“像是說他的書，還說啥蛋?”

我惴惴不安地望著爺爺的臉，說出了我的猜想……于是，爸爸馬上找回在塬坡放牛的鐵蛋。

鐵蛋喘著氣，手里抓著一本書，神色不安地被拉到我爺爺的枕頭邊，我爸大聲告訴爺爺：“爸，鐵蛋來了!”忽然，滿屋里大人都睜大了眼——瞧，我爺爺費力地抖索著手，慢慢地把他的右手伸向鐵蛋

鐵蛋慌得向后縮，鐵蛋爸雙手按住兒子的肩頭，安慰鐵蛋：“讓你爺摸一下你……他有話要對你說。”這下，滿屋里人看得清清楚楚了：我爺爺伸出的手慢慢展開了，手心里有一個折疊起的紙條亮在鐵蛋眼前……

我爺爺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晴天一聲霹靂。我家院子里哭聲猛起……萬沒想到，我爺爺竟會把他一生省吃儉用收藏的滿滿兩書架書留給了王家的孫子鐵蛋!爺爺為啥不留給我啊?

爺爺喪事過后，鐵蛋他爸來我家搬書了……鐵蛋爸先給我爸遞上一根煙，又掏出一卷錢說：“兄弟，這一千塊錢……你拿上，雖說是老人家臨走留下了話，我想……也不能白白拿走他老人家的這么多好書……”

我爸吸一口煙，攔下那疊錢對鐵蛋爸說：“錢你先拿上，書的事……過幾天再說吧。”

我爸送他們推空車走了……他們一走，我媽瞪我爸說，賣一千塊錢呢!不拿等啥?我爸沖她吼：“你懂個屁!這是書嗎?是我李家先人留下的寶!看人家娃娃。看書學知識!咱家的娃呢?一年四季上山當放牛娃學野了!”

我媽哼了一聲：“怪你李家家門里沒出個念書的!”

我爸再吼：“你黃家也就出了你這個文盲窩囊女人!”

我聽不下去了，心里酸酸地也難受……見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大聲爭吵，我帶著哭腔沖我爸他們叫了一句：“你們吵什么呀!爸，誰叫你讓我回家放牛的?”

我爸沖我皺眉叫：“怪我?你一天咋念書的?掏麻雀、挖松鼠、追野兔!你看人家鐵蛋!你看過一本書嗎?你自己不念書的，倒怪我?”

我大聲哭叫：“怪我!怪我!都怪我!我再不去放牛了!我要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