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乾峰
東安福胡同,現在已尋不到幾座完整的四合院了。伴著一座屋頂被砸塌,胡同里飄起一團團灰塵,打破了昔日的寧靜。
東安福胡同的位置太特殊——路對面就是中南海的新華門,胡同東頭就是國家大劇院。“每天早晨推開門,就能看到中南海,吃完晚飯,溜達幾步就是
還在試圖保衛胡同——
4月初,東安福胡同貼出拆遷通告。朋友立刻告訴了華新民——北京著名的胡同保衛者。
華新民自小在北京的胡同里長大,祖父華南圭曾留學法國,回國后曾擔任京漢鐵路總工程師;解放后,擔任都市計劃委員會(北京市規劃委員會的前身)的總工程師。父親華攬洪,1951年從法國留學歸來,經梁思成推薦,擔任了都市計劃委員會的第二總建筑師。
世代與建筑為緣的華新民,對北京胡同有著特殊的感情。
正在家忙著新書出版事宜的華新民,聞訊跑到現場。工人和拆遷機器已經將東安福胡同北邊的房屋,變成一片工地,幾棵大樹在揚塵中迎風沙沙作響。天安門廣場。在以前,我們就等于是住在皇宮里面,還不是天子腳下!”一直在胡同里居住的老居民李先生跟誰說起自己家都會有個特意的停頓:“我家住在中南海——的對面。”
不過,這些居民就要告別這個自豪的地方了。
華新民四處打電話,轉告媒體界關注胡同的朋友,向國家文物局寫信反映情況,想讓拆遷停下來。
政府拆遷東安福胡同地區,將用來拓寬路面,要趕在建國60周年大慶前交工。胡同北邊的平房最先開始拆遷,平房里的居民匆匆地搬遷,匆匆地離開。
華新民向筆者訴說著東安福胡同的歷史:“你看到沒有,東頭有個香妃寺,就在公廁旁邊,前面的平房拆完,那個漢白玉拱門露了出來,非常漂亮,那是乾隆年間給香妃建的廟門……”
還有,拆遷辦臨時占用的那個院子——東安福胡同39號院,是一座非常漂亮的院子,二進門,雕花的門楣,朱紅的大門。有朋友進去拍了照片發給華新民,她說,這樣的院子不能拆。
香妃寺風韻殘存
聽說東安福胡同要拆遷,退休后專心研究老北京文化的陸元先生背起相機從西三環外趕了過去。
陸元喜歡研究老北京建筑,電腦里整理了大量胡同資料和照片。據陸元對史料的研究,東安福胡同形成于清朝乾隆時期,曾經作為“回回營”。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新疆的回部首領和卓木兄弟發動叛亂,兩年后被平息。同屬和卓木貴族的圖爾都家族因反對叛亂,效忠朝廷,被乾隆授予官職,奉命進京定居。
3年后,乾隆將宮女巴朗嫁給圖爾都為妻,并娶了圖爾都之妹和卓氏進宮,后晉封她為容妃,即傳說中的“香妃”。容妃因民族習慣不同,不便住進皇宮,曾在寶月樓(即現在的新華門)居住。為了讓容妃排遣鄉愁,乾隆安排圖爾都家族聚居在西長安街路南的街巷中,即今東安福胡同一帶。
當時那里被稱為“回回營”。為尊重回民習慣,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在“回回營”建造了禮拜寺。
時光流轉,二百年后,陸元先生帶著相機走在東安福胡同,當年的禮拜寺早不見蹤跡。但在一民居和公共廁所背后,一座隱藏多年的精美漢白玉雕花拱門顯露出來。這給很多傳統文化愛好者帶來意外驚喜。
陸元說,那就是當年禮拜寺的拱券。這座門本來坐南朝北,面對著新華門,在袁世凱時期,改造府前街(現在的西長安街)時,將門拆除移到東安福胡同里,坐北朝南。
原因據說并不復雜,按中國傳統,府邸的正門都要開在南面,袁世凱當上總統后,為了顯示總統府的規格氣派,將位于中南海南墻內僅幾米處的寶月樓下層當中三間打通,改建為大門。又將擋在門前的皇城紅墻扒開一段缺口,加砌了兩道“八字墻”,使缺口與大門銜接。這樣,原來的寶月樓就改建成了拿天的新華門。
那堵西洋式花墻
有了新華門,對面東安福胡同的“回回營”就顯得雜亂了。于是,袁世凱就在新華門對面砌了_一道西洋花墻。
這堵長達百余米的花墻至今健在。凡是在新華門對面人行道上走過的游人,都會觀察到這堵老墻精致的細節。不過,老墻也被列入了長安街拓寬拆遷計劃,墻不拆,路就沒法拓。于是,4月以來,關心花墻命運的文化研究者和攝影愛好者,經常到此轉悠。
老北京網的版主朱天純,是地地道道的老北京文化愛好者。他每隔幾天就去拍一次東安福胡同。對那堵花墻,他情有獨鐘,從各個角度拍攝了花墻。
華新民說,關于花墻的保護問題,“朱延琦先生寫給有關部門的信起作用了。聽說,有人做了批示。”
朱延琦是民國時期內務部總長兼京都市政公所督辦朱啟鈐的曾孫。袁世凱時期,主持興建新華門前系列工程的,正是朱啟鈐。他是公認的中國古代建筑學理論的奠基人。
對于花墻的未來,關心它的人都說不好,或許有一線生機會被移植,或許將永遠消失在時間里,不復存在。
像朱天純這樣的愛好者,唯一能做的就是多拍。除了花墻,他還拍攝了東安福胡同大量的門墩和門楣,“在電腦上一張張看,越看越舒服,太美了!”
早晨,他走在東安福胡同的拆遷現場,能望見天安門,吊機在微微發紅的晨光里伸出長長的吊臂,他說,他看到的是一種“凄美”……
難尋馬拴
東安福胡同周邊還有東栓胡同、北小栓胡同等,也均在此次拆遷之列。
“××栓胡同”的來歷與拴馬環有關。陸元說,古代官員進宮,騎馬到了長安右門之外下馬,然后,將馬拴在拴馬環上,步行上朝。東栓胡同、北小栓胡同的位置,正好是當時官員們的“停車場”。附近很多帶“栓”字的地名,陸元認為,應該是拴馬的“拴”字。
在網友拍攝的一段視頻里,陸元向網友講述東栓胡同的來歷,鏡頭里還有一個拴馬用的鐵環,如今走在胡同中間,很難再尋覓得到。時間留下的古跡淹沒在塵埃中,一層層灰塵在青磚古瓦中間揚起,很難再看到前人留在胡同的生活痕跡。
如今,在此生活了幾十年的居民,開始搬遷。搬遷的多了,胡同也變得嘈雜和鼎沸起來。騎著三輪車收破爛的外地人,在下午的陽光里來回穿梭,吆喝著。
胡同里,一家人在拆了一半的房屋下,忙著搶收自家的物品,往外打包用車運走。更多的居民守在自家小屋前,議論著拆遷問題,以及未來的安置。“我家四口人,10多平米的房子,補償30多萬,你說我現在上哪兒買房去?”這一刻,他們不關心香妃寺,不關心拴馬環。
“我看你像特務”
北京春天風大。一陣風刮過來,掀開了裹在香妃寺漢白玉拱券上的防塵黑紗網。陽光下,漢白玉雕刻的精美花瓣,清晰可見。
一個女記者站到廢墟上,舉起相機拍照。前景是拱券,背景是飄揚在新華門前的一面國旗。
她轉過身,想抓拍老房子和正在屋檐下議論拆遷的兩名老人。這時,一名老人扭過頭,突然不高興地說:“你拍什么啊?別亂拍!我跟你說,把這里的老百姓惹急了,對你沒什么好處!”
女記者辯解道:“拍拍這些老建筑怎么不好?留下來以后也能看看。”
老先生不悅地問:“你是哪兒的?干什么的?”
女記者說她是一家媒體的。老先生問了兩遍,也沒有聽清,帶著諷刺說:“我看你像特務!”
拆遷以來,居民的情緒變得不再那么友善。拆遷初期,一家報紙疏漏,算錯一筆賬,報道一戶居民十幾平米的房子,拿到的補償款能買兩套房子,還能有節余。報道后,胡同里的居民拿著報紙找被報道的居民“請教”,那戶居民很快從胡同里消失了。
東安福胡同20號的王家二姐將當天報紙留下來,放在臨時搭建房的桌子上,常拿出來給來訪者看:“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得留著。”
后來,報紙對此特意還發表了更正,王家二姐并沒有看到。在等待拆遷的日子里,她照常每天去菜市場買比超市便宜幾毛錢的菜,照例生爐子做飯,端起一盆洗菜水潑灑到街上。這次,她一用力就把臟水潑到了對門的家里。對門的家已變成一片廢墟,“今兒風大,潑點水,不起塵。”
不能失去的故鄉
華新民的新書終于出版了,書名叫《為了不能失去的故鄉》,匯集了她十年來保護北京胡同的心血。新書的腰封上引用了陳凱歌的一句話:“我現在不上大街,因為我的北京已經消失了。”
一說到北京,華新民就很動情:“北京本來是一座偉大的城市。”但一座城市的力量不在高樓大廈,不在有寬馬路,而是文化的力量。“北京胡同的文化價值很高,拆了北京的胡同,等于是把一座高等的城市變成一個低等的城市,等于是把一座一流的城市降到三流,不對,是降到六流。”
不久,東安福胡同,這條承載著歷史和文化的小巷將從地圖上抹去,未來將會變成寬闊的馬路,洶涌的車流將從胡同原址碾過,歲歲年年,車來車往。
然而,東安福胡同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