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螺春夢

黃苗子

1978年前的一個春末，我和國畫家秦嶺云、許麟盧幾位游蘇州，一天中午，宋文治兄約我們上洞庭東山。主人早已在一所舊庭院藤蔭下的石桌上，準備好燒水的銅壺、青瓷茶具。天熱微汗，看見有茶，心中想喝。但主人說東道西，始終沒有倒茶待客之意。想自己動手，又覺得不好意思。朋友中有一位比我還急，正想自己去端銅壺，卻受到主人的婉言阻止。又過了十分鐘，主人才慢條斯理地提起銅壺，往幾個茶盅里注水，卻不是泡茶，而是把茶盅里里外外沖洗一下，然后取出錫制茶葉罐，每盅分放一撮茶葉，再用銅壺把水注在茶盅里。我想，如此名貴的茶，肯定可口。不想，主人卻用蓋子蓋著茶盅，把泡茶的水都傾倒在石桌旁邊的小水渠里，然后再泡第二次，逐一如此。我大惑不解而不敢問。茶盅送到座邊，不等盅蓋揭開，已有一股清芬的茶香撲鼻。文治兄介紹說，主人風雅好客，知道我們遠道而來，特意準備了今年的碧螺春新茶款待。

碧螺春，提醒我這是蘇州洞庭東山的名產。從清人筆記中，老早就讀到關于碧螺春的種種傳說。碧螺春在清初就享有盛名，洞庭東、西山都產碧螺春茶，但茶農剛發現這個品種時，沒有人知道是什么茶，只是發現在泡出來時，香味絕佳，他茶不可比擬，鄉下人就給取了一個土名，叫“嚇殺人香”。康熙南巡到蘇州，巡撫宋犖進獻此茶，宋犖是當時著名文人，所以就將“嚇殺人香”改為“碧螺春”這個美麗的名字。（一說這是康熙帝取的名字）碧螺原是產茶的峰名，茶是碧螺峰石壁間的野茶。

在洞庭東山的幽雅庭院中，品著這“江南第一名茶”，覺得碧螺春的茶品確是不凡，醇而不濃，釅而不澀，回味雋永，水色澄碧，真有唇齒生芬之感。茶色碧綠清瑩，令人想到五湖煙水的碧波。主人解釋碧螺春沏泡的方法：水以初沸為上，銅壺里的水是新汲的井泉，沒有到起泡沫時，即使冒汽也不能泡茶，所以剛才要大家等候。水沸之后，用沸水燙杯，讓茶盅有熱氣，以先發茶香。因為碧螺春的茶葉帶毛，要用沸水初泡，泡后毛從葉上分離，浮在水上，所以把第一泡的茶水倒去。第二泡才是可口的碧螺春，但最好的茶還不是第二次泡的。待第三次泡，茶的香味才充分發揮出來。采碧螺春，一般是“一旗一槍”（即一芽一葉，葉又稱“雀舌”）。制作時殺青、揉捻、干燥三個過程連續操作，這樣就發揮了碧螺春“一嫩（芽葉）三鮮（色、香、味）”的特點。

品茶，和普通“牛飲”般的解渴大有區別。讀過張宗子《陶庵夢憶》，總忘不了他寫自己從杭州到南京為品茶而專程去拜訪閔老子的經過。短短數百字把閔老子這位深諳“茶文化”的高人寫絕了，把茶的高品位也寫絕了。中國人在生活中創造文化、享受文化的天賦使人驚訝。在北京時，我的一位鄰居——住在破廟里的一位清潔工人，下班后首先忙于照管他種的一盆菊花和一盆蘭花。菊花栽在一把破茶壺中，只有一朵紫菊開在茶壺嘴上；蘭花則在一個破蟋蟀罐里開花，冬天清芬四溢。這和閔老子品茶可以相互輝映，可惜沒有張宗子這樣的文章高手把它一一記下來。由為解渴而飲茶，提高到欣賞茶的色香味，產生出像碧螺春這樣的名品，這就是中國人在生活上的文化享受。

在20世紀80年代，碧螺春在蘇州茶葉店里，售價每兩就以百元計。但那天聽主人說，真正好的碧螺春，茶葉店里買不著，多是洞庭東、西山的茶農自己留著在家里嘗，偶然送一點給至好親朋作為隆重的饋贈。碧螺春是江南人愛好的名茶，已故名畫家張光宇的夫人現在還健在，已年近九十了，住在北京，每逢有親友南來北往，總是托買碧螺春。同吳祖光、丁聰一起辦過《清明》雜志的襲之方兄，定居蘇州，每年到北京，都給張夫人帶碧螺春。我自己是個俗人，對于茶沒有特別的偏愛，只要是好茶，杭州的龍井、祁門的紅茶、福建的鐵觀音、普洱的沱茶，我都愛好。我妻子的家鄉富春江兩岸，也以茶名。明、清之際，官府催貢，茶農甚以為苦，詩人韓鞏曾有“富陽江之魚，富陽山之茶，魚肥奪我命，茶名破我家……”之詠。富陽安頂村的“巖頂”，至今有名，有“十里茶香”之稱。在北京時，每年也收到從她家鄉寄來的新茶。

正如書法，有人愛王羲之父子，有人愛張旭、懷素，也有嗜米芾如命的張五常教授。中國土地遼闊、文化悠久而豐富，各有所好是很自然的。喝茶也是一樣。潮州人、福建人，以小壺泡極釅的鐵觀音，濃烈異常，也是十分有名的一種茶道。我也愛喝這種據說在舊時代足以使人傾家蕩產的名茶，可是因為喝的機會不多，幸而還沒有養成嗜好。

七八年前洞庭東山那次喝碧螺春，卻是我至今難忘的一次品茶的享受。碧螺春和蘇州人的性格有點相像，品碧螺春，有如“十七八女孩兒，唱楊柳岸曉月”，而不是鐵板銅琶“唱大江東去”的情調。唐代詩人盧仝在《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中，寫他“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直至“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這種喝法，絕不能用來喝碧螺春。

近年遠在澳洲，親友也常從遠方寄來茶葉。有時閑坐藤蘿花下，一杯清酌，情思也就自然地跟著茶煙輕微地飄入故鄉，言笑晏晏的故人，多年盤桓其中的破書殘卷，曾經涉足的江南塞北，楚尾吳頭，以至富春江小船上的魚餐、蘇州的碧螺春……“魂魄一時未入夢”！幾時才再現這些歡娛呢？

“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劉伶摘自新星出版社《明報·茶酒共和國》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