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問鬼抱屈

戴明賢

滄洲人劉羽沖，性情孤僻，專喜講古制古法，都是迂闊不切實際的東西。與他吟詩唱和的朋友紀厚齋在他請畫家作的《秋林讀書圖》上題詩說：“兀坐秋樹根，塊然無與伍，不知讀何書，但見須眉古。只愁手所持，或是井田譜。”意在規勸他不要迷古泥古：井田制都廢除幾千年了，還抱著不放嗎?他偶然得到一部古代兵書，埋頭鉆研一年，自認為可以率領十萬甲兵。恰好地方上鬧土匪，他就訓練了一支鄉兵去滅土匪，一仗打下來，全軍覆滅，指揮官本人也差點被土匪俘虜。又得到一本古代水利書，埋頭鉆研一年，自認為有本領使千里成沃壤，就把自己的想法繪成設計圖，游說于州官。州官也是個好事之人，就讓他拿一個村莊作試驗。剛挖好溝渠，就遇大水，順渠漫漫而下，差點使全村的人變成了魚蝦。連番挫敗之后，劉羽沖抑郁黯淡，常在院子里獨自徘徊。自言自語道：古人豈能騙我?一天念叨千百遍，總是這六個字。郁悶成疾，不久就死了。每當月白風清之夜，就會看見他的魂在墳前松柏下搖頭獨步，還是念誦這六個字。泥古不化的人，怎么就愚蠢到這種地步呢?阿文勒說，滿肚子都是書能害事，肚子里竟無一卷書也能害事。棋國手不廢棄前人的棋譜，但決不拘泥于舊譜；醫國手不拘泥于古方，但又不離避古方。這就叫“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又說“大匠能與人以規矩，不能與人巧”，都是這個道理。《孟子》中有“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的話，這條明智的訓誡也夠古老的了，偏偏劉羽沖不加理睬，幾次慘痛教訓也沒扭轉他泥古不化的頑固。

令人同情的劉羽沖，教人聯想起一部分大學畢業生。也是讀了些書本知識(說不上“滿肚子”，讀書積累知識更新知識是一輩子的事)，但這些知識與現實社會和客觀規律不一定合拍。于是事前躊躇滿志，而結果事與愿違。挫折碰壁以后，就認為懷才不遇，抑郁傷感，以致有的頹廢放任，有的憤世疾俗，有的甚至以此輕生。

還有后果更嚴重的泥古不化，即歷史上的“本本主義”或稱“教條主義”，給中國革命和建設造成了極大的破壞。有人以反對本本主義獲得成功后，卻又自己變成了要別人泥“己”不化的“本本”。老革命家陳云諄諄告誡人們“不唯書”，就是深知其危害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