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文舉 楊民青
1966年9月至1967年4月,我在中央文革記者站工作,曾與禹福春、鄭鈞亭兩位同志被派往南京記者組,了解當地文化大革命的情況,期間親歷了周恩來總理處理南京問題整個過程。在記者站工作那段時間,我有幸先后四次受到周總理的召見,當面向他匯報情況。周總理日夜操勞、求真務實的工作作風和平易近人的高貴品質,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難以忘懷。
南京發生“一·三事件”
1966年9月中下旬,經過一段集訓,我們即被派往南京。為了盡快了解當地文化大革命的情況,以便迅速開展工作,我們在南京軍區所屬的華東飯店安置好住處后,當天晚上便來到南京市委觀看大字報。那個年代,軍人日常生活工作一般都穿軍裝,我們當時是以《解放軍報》記者的身份開展工作,所以外出時著軍裝。誰料,當時按中央關于軍隊不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的指示精神,各地部隊官兵不許上街看大字報;不許介入地方的造反活動;軍隊“四大”運動僅限于軍隊院校和文藝團體。而軍隊“三支兩軍”介入“文革”則是后來的事。由于上述規定,突然在南京市委大字報專欄前,出現3個穿軍裝的人,便格外引人注目,立即引起市委警衛戰士的警覺。我們當即便被警衛戰士扣住,責問我們說,軍人怎么違反規定上街看大字報呢?一時間,我們無法向他們解釋清楚,只好告訴他們向上級請示,也可直接請示南京軍區許世友司令員、杜平政委。警衛戰士于是立即向上級報告。不一會兒,一位團領導來到現場,客氣地讓我們稍等。后來我們得知,他們果真逐級請示,一直請示到南京軍區領導,得到的回復是:這三位同志行動自便,不受約束。今后不干預他們的類似活動。就這樣,警衛戰士很客氣地將我們放行了。
以后,我們按照當時中央的決定,列席參加省委常委會,逐漸與省委領導同志熟悉起來。我們一方面與省委領導同志加強溝通,一方面加強與各派群眾組織的廣泛接觸,只要聽說哪里發生武斗或有重大活動,不分晝夜立即驅車趕到現場采訪。這樣,我們很快地對當地文化大革命的情況有了較為全面深入的了解。
1966年底,中央文革記者站讓駐各地記者返回北京,參加集訓。不久,南京發生震驚當地的“一·三事件”。
所謂“一·三事件”,是南京“紅總”造反派頭頭提出脫產鬧革命,鼓動一批工人和群眾,到浦口火車站堵截火車,要乘車赴京見毛主席,還要求中央支持他們到各地“鬧革命”。但中央不同意“紅總”做法,命令南京軍區緊急出動,到浦口把人接回,就地“抓革命、促生產”。南京軍區按照中央指示,派出一批指戰員和大卡車,將這些人接到江蘇飯店。“紅總”對此強烈不滿,在少數人的挑動下,一些人把江蘇飯店砸了。一時間,社會上紛紛傳言,解放軍與工人、群眾之間發生流血事件,死了許多人,形勢驟然嚴峻起來。
乘“子爵”號返回南京了解真相
1967年元旦前后,中央正在北京召開工作會議。聽說南京發生了“一·三事件”,周恩來總理非常著急,要求在北京開會的江蘇省委領導火速返回南京,并親自派“子爵”號專機送他們。與此同時,記者站也通知鄭鈞亭和我,與江蘇省委領導同志一道回南京,參與調查和處理這起“流血事件”。
第二天早上,我們匆匆趕到機場。飛機艙內空空蕩蕩只有4人:江蘇省委書記彭沖、許家屯和我們兩名記者。
飛機抵達南京后,我立即找到“紅總”造反派,他們中一些人情緒激烈,對我說“一·三事件”發展嚴重,已死了許多人啦,這是階級敵人向革命造反派報復,你們“中央文革記者”,一定要站在我們一邊,向中央領導匯報情況,不能讓群眾的血白流,可一定給革命造反派撐腰啊,一定要嚴懲反革命殺人兇手,血債一定要用血來還!
當時,造反派們把情況說得非常嚴重,還帶著我們到現場指證,一會兒說這里有人被活活打死,一會兒說那里有人被推下樓摔死,這里有血跡,那里有殘跡等,聲稱都是被對立派“八二七”的人致死。然而,當我們要仔細查找時,卻找不到一具尸體。我們一連調查了幾個據造反派說有死人的地方,卻沒有發現一起死人的證據。
得知記者回到南京,時任江蘇省委第一書記江渭清專程來到華東飯店找到我們。他腿有毛病,走路微跛。那天,他身穿軍大衣,拖著殘腿,費力地從一樓走上四樓。江蘇發生嚴重打砸搶事件,弄得他一連幾天都沒有睡好,眼睛熬得通紅,充滿血絲。
一見到我,江渭清快步上前說道:“邢記者啊,你一定要調查仔細,如實向中央報告啊!不能偏聽偏信,一定要重證據,不能聽風就是雨,更不能道聽途說,到底死了多少人,你可一定要查清楚!我不相信,哪能死那么多人啊!”
我對江渭清同志說:“據我調查,‘一·三事件一個人也沒死。我到處都查了,也沒有找到一具尸首,有很多消息是道聽途說,以訛傳訛。請江書記放心,我們會妥善處理好。”江渭清聽了我的話,稍稍松了一口氣。
不久,南京軍區司令員許世友見到我說:你說,那么多人不生產、不干活,非要進京鬧什么革命,我們不出動軍隊,行嗎?當時,許世友對文化大革命中的許多做法不滿,而且毫不隱晦,該說的說,該吼的吼,該罵的罵。
第一次接受周總理召見匯報江蘇“一·二六”奪權問題
時隔不久,上海“一月奪權風暴”吹向全國,江蘇部分造反派多次開會,準備效仿,奪江蘇省委的權。他們經過多次開會研究,確定于1967年1月26日深夜行動,人稱“一二六奪權”行動。
在這次奪權之前,我就已經得知了奪權行動的時間。按當時中央的要求,奪權地區一定要實行革命造反派之間的“大聯合”,新政權一定要“三結合”,必須有領導干部、革命群眾、軍隊的代表參加。然而,據我所知,這次奪權主要由“紅總”造反派一方組織,他們將江蘇的其他造反派組織如“八二七”、“東方紅”等排斥在外。一次,他們請我參加研究奪權的會議,我發現他們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確定奪權日期、奪權形式,以及奪權后如何發表公告,如何讓中央承認等問題上,而對如何實現各造反派之間的聯合,團結各方面力量抓革命促生產、穩定江蘇局勢等問題不感興趣。我認為,這實際是排斥其他造反組織,實現單方奪權和掌權。對他們的這種做法,我保留了自己的看法。
1月26日深夜,“奪權”行動開始。造反派們事前打電話,要求南京軍區出動一個營的兵力,保護他們的奪權行動。為了支持革命“左”派,南京軍區經請示上級同意,派出部隊保護奪權行動。于是,這成了“奪權派”一大政治資本。
“奪權派”將江蘇省委13級以上的老干部押到一個大房間,查封了省委有關部門,將公章收攏起來,裝在一個大袋子里。
這一單方面的奪權行動,立刻引起了造反組織的尖銳對立。第二天,南京市區大街小巷截然不同的標語、漫畫、大字報鋪天蓋地。“奪權派”說,“一二六奪權”好得很!因此被人稱為“好派”;沒有參與奪權的“八二七”和“東方紅”造反組織則說,“一二六奪權”好個屁!于是,這派又被人稱為“屁派”。“屁派”在南京街頭張貼漫畫——“紅總”派的人背著一袋子公章。
2月中旬,“奪權派”組織“匯報團”,到北京向中央匯報奪權情況,想求得中央對新政權的認可和支持。到北京后,他們住在西苑旅社。與此同時,“反對派”也組成“告狀團”趕到北京,住在煤炭部招待所。兩派在向周恩來總理和“中央文革”匯報情況時都說,我們的情況《解放軍報》記者邢文舉知道。
周總理聽說此情況,當即指示,讓《解放軍報》邢文舉馬上進京匯報。很快,南京軍區司令員許世友打電話告訴我說:“剛剛接到周總理通知,要你立即趕到北京。我已經安排軍區的伊爾-14飛機,明天上午保證把你送到。”
到了北京,我剛在西苑旅社安頓好住處,記者站就通知我,國務院副總理譚震林要接見我,當面聽取江蘇省的情況匯報。我按時趕到中南海譚震林副總理所住的四合院。在他的辦公室,我向他匯報說,江蘇省的“奪權”行動不成熟。“奪權”的一派不讓“八二七”等革命造反派參加,所謂奪權實際就是搶公章。接著,我根據所見所聞,匯報了江蘇省“奪權”前后的情況。我的結論是,這次“奪權”既沒有“大聯合”,也沒有“三結合”,不符合中央“奪權”要求。譚震林聽后,跺著腳說道:“這是什么‘奪權!這是什么‘奪權!你趕快把剛才說的情況,寫個材料上報周總理。”于是,我按照他的要求,寫了一份簡要報告,有三四頁紙,交給了他。
晚上,我又接到記者站的通知,周總理要在人民大會堂江蘇廳,聽我匯報。在我之前,周總理先接見江蘇省委領導,聽他們匯報。我記得參加的有江蘇省委常務書記陳光、省委書記李士英、鮑厚昌以及杜方平、高嘯平等。我先在旁邊一個房間等候,夜里10點多,工作人員過來告訴我,周總理讓我到江蘇廳去。
來到江蘇廳,服務員幫我打開大門。我在門口立正,面向周總理鄭重敬禮。我記得非常清楚,周總理一看我進來,立即從沙發上站起身,健步上前足有五六步,沒等我敬禮的手完全放下來,便用力緊緊和我熱情握手。這一瞬間,我對他老人家的敬意油然而生。我沒有想到,總理對我這樣一個普通的部隊干部、當時記者站的一名記者如此尊重、如此熱情,我的兩眼禁不住濕潤了。爾后,他老人家像對待晚輩和熟人一樣,親切地拉著我的手,要我和他并坐在沙發上。
坐穩后,周總理拿著我寫的報告,對坐在一旁的江蘇省委領導們說:“你們說,這叫什么‘奪權!怎么能這樣搞派性呢?要搞好‘大聯合,搞‘三結合嘛!”一邊說,一邊跺著腳 ,態度非常嚴厲。
接著,周總理談到江蘇省“奪權”中出現的一系列問題,最后對江蘇省委領導說:“你們是黨的高級干部,怎么能這么做?怎么能支持一派,反對一派!你們知道這將會給黨和國家帶來多大損失嗎?”批評過后,周總理又語重心長地囑咐他們說:你們一定要接受這次“奪權”教訓,回去以后,把江蘇省的問題解決好。
江蘇省委領導離開后,周總理將我留下,就我寫的那份情況報告,一一仔細詢問,一直持續到下半夜兩點多才結束。臨別時,周總理關切地問我來自哪個單位,多大年紀,有什么經歷等,我一一做了回答。40多年過去了,然而總理當年的音容笑貌仍歷歷在目,仿如昨日。
周總理先后兩次就江蘇問題征詢我的意見
第二天,譚震林副總理第二次召見我,地點仍是他中南海住處辦公室。譚副總理問我,你們看下一步,讓江渭清出來工作可不可以?江蘇的造反派和廣大群眾能不能通過?
我第一次碰到中央首長向記者征求人事問題的情況,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這可能也就是在“文革”特殊時期的特殊做法吧。“文革”期間,情況瞬息萬變,中央領導畢竟不在當地,省委、省政府工作部門基本癱瘓,有些情況若明若暗,來自第一線的記者的意見,可能有參考作用。
我想了想,只好將我的看法如實回答。我說,如果現在就讓江渭清書記出來主持工作,可能困難太大了。因為在江蘇,不管是“好派”還是“屁派”,他們都將江渭清視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劉少奇“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在江蘇的代理人,即使中央想保護江渭清,現在造反派和革命群眾也會通不過。于是我建議,請中央領導最好再找一下江蘇省兩派,征求一下他們的意見再決定。譚副總理聽了好像若有所思,既沒點頭,也沒搖頭。但后來我得知,他還是找了江蘇兩派征求意見,但兩方面造反派都強烈反對讓江渭清出來工作。
過了兩天,記者站領導通知我,周總理要再次聽取我的匯報。第二天一早,我先乘坐記者站的車來到中南海西門,然后改乘中南海的專車徑直開到周總理住處西花廳。
大約兩三分鐘后,周總理夾著一包卷宗,從另外一個房間走進來。我連忙向總理敬禮。總理近前與我親切握手,熱情地說:“請坐,坐坐。”隨后,我們在鋪著綠絨毯子的長條桌前對面坐下。寒暄過后,周總理讓我詳細談談江蘇省委老干部在“文革”中的表現,并問我對他們印象如何,還囑咐我一定要敞開談。
于是,我根據平時的了解和印象,向周總理一一匯報。期間,周總理不時批閱秘書送進來的急件。他思維極為敏捷,一邊聽我匯報,一邊批示那些急件。我記得,他身邊的工作人員曾乘機走到我身邊,對我耳語說,匯報盡量簡要一些,爾后還站在他背后向我打手示提示我。于是,我盡量簡明扼要,甚至停下不再說了。但每逢如此,總理便抬起頭望著我,示意讓我繼續說下去,還詳細詢問許多細節,致使匯報一再拉長。
在聽了我匯報江蘇省委領導同志的情況后,周總理又詢問了江蘇兩大造反派的有關情況。他問我,這兩派為什么聯合不起來?癥結究竟在哪兒?今后怎樣實行聯合?
我匯報說,“紅總”和“八二七”的對立情緒相當嚴重,在短時期搞大聯合,可能希望不大。但是雙方并非鐵板一塊,參加“紅總”的不一定都激進,參加“八二七”的也不一定都溫和。總的講,“八二七”群眾比較多,講究政策,參加武斗少些……
周總理又讓我談談下一步江蘇如何實現革命大聯合,如何抓革命促生產,如何穩定局勢等問題。我建議中央要和“八二七”的頭頭好好談一談,征求他們的意見。因為“紅總”奪權后,“八二七”的造反派和群眾情緒很大。后來聽說,周總理還真找“八二七”的頭頭談了話。
接著,我又按周總理的要求,詳細介紹了“八二七”派頭頭的一些情況。聽我匯報時,周總理不時望望我,有時點點頭,表示明白了。期間,周總理還問起了南京長江大橋的建設情況。他說,南京長江大橋建設為什么時建時停,進展這么緩慢?我回答,在南京,參加建設的有工程二處、四處,這兩個施工單位分別從橋兩邊相向施工,由于開展文化大革命,再加上這兩個單位曾發生矛盾,嚴重影響了施工,致使工期一拖再拖。
我的匯報從上午8點多一直持續到中午12點多,長達4個多小時,這也是我單獨向周總理匯報最長的一次。我清楚地記得,整整一上午,周總理沒顧上喝一口水。
事隔數日,周總理辦公室通知我再次去西花廳,向總理第三次匯報情況。
周總理這次召見我時間不長。他說,現在看來,江蘇的問題一時難以解決,如果實有必要的話,可能在全省軍管,你從記者角度看,南京軍區哪位領導出面合適?
面對人事問題,我感到無所適從,覺得難以回答。但是總理誠懇征求我的意見,又不能不回答。我心想,按說,應該由許世友司令員擔任軍管會主任,但是許司令員是武將,文化水平有限,有時性情急躁,不利于處理“文革”的復雜情況。于是,我對周總理說,許司令員是軍事干部,處理復雜問題,面對造反派和群眾,有時容易急躁。我個人認為,杜平政委比較合適,他政治經驗豐富,對造反派工作很有耐心,性格也很溫和,善于處理棘手問題,既能服眾,又能穩定江蘇局勢。
迫于“中央文革”的壓力向總理說了一次假話
在周總理第三次召見我十多天后的一個深夜,記者站領導把我從睡夢中叫起,來到他的辦公室。這時,“中央文革”的王力和戚本禹已在那里等候。
王力和戚本禹的神情與往日不大一樣,辦公室里彌漫著一種緊張的氣氛。戚本禹上來就問我:“你回北京干什么?是誰讓你回北京的?”我如實回答說:“是周總理讓我來北京,向他和譚副總理匯報江蘇‘奪權問題。”
聽了我的回答,戚本禹顯得非常不滿,既像對我,又像是對王力說道:今后,江蘇的問題不要向他們匯報,江蘇問題我們得接過來。
聽了戚本禹的話,我非常吃驚,他說的“我們”,明顯不是指的周總理和譚震林副總理。他將“中央文革”與周總理分成“他們”“我們”,我一時無法理解。
但我覺得對有些事情,我必須解釋一下,便對王力和戚本禹說:“是總理找我匯報的,我是乘許世友司令員派的飛機來京,到北京的活動都是記者站安排的,到中南海和人民大會堂接受譚震林副總理和周總理的召見,記者站領導都知道。”我的意思很明確:我作為黨員,周總理和譚副總理讓我匯報情況,我必須忠實執行。
見我這樣說,王力和戚本禹未再說什么。我離開辦公室回到宿舍,剛剛睡下,便又被站領導叫起,對我說:“中央文革”領導讓你找到高嘯平,馬上趕到釣魚臺8號樓康生家,有緊急任務。越快越好!
我馬上乘車找到高嘯平(江蘇省委常委、統戰部部長)的住處,接上他后,一起趕到釣魚臺8號樓康生家。有人引導我們來到一間大會議室。這時,“中央文革”的一些人已經在場,似乎有段時間了。我記得當時在場的有:陳伯達、康生、江青、王力、關鋒、戚本禹。
我和高嘯平在會議室的長條桌一邊坐下,會議便馬上開始。他們先讓高嘯平匯報情況。匯報中,本禹戚插話說:“以后,江蘇的問題我們要接過來,你們記者今后要直接向我們匯報,你聽懂了嗎?”我只好點頭答應,說:“我們可以向你們匯報,但是通過什么方式匯報呢?”戚本禹說:“你們記者有情況,可以直接打電話到‘中央文革!今后就不要向他們匯報了!”盡管他沒有說明“他們”是誰,但我已明白其所指了。
高嘯平又開始繼續匯報。這時,江青望了我一眼,命令說:“邢文舉,你做記錄,呆在那里干什么!”我不敢怠慢,連忙取出筆紙。在高嘯平匯報我記錄中,江青并不老實坐著聽匯報,而是一會兒站起來走走,一會兒喝水吃藥,一會兒又走到我身后,查看記錄。每當她走到我身后,我就緊張得連氣也不敢喘。
匯報結束后,在場的人七嘴八舌議論起來。有的說:“看來,事情發展嚴重,現在要把高嘯平他們保護起來!”有的說:“高嘯平是活口供,絕不能發生任何意外!”還有的說:“他們現在住的不安全,要立即轉移!”這時有人說:“現在已經沒車了,接邢文舉和高嘯平的車子回去了。”話音未落,陳伯達用濃重的福建口音高聲喊道:“用我的車!用我的車!”戚本禹說:“我看還是把他們轉移到北京航空學院。”在場的人同意他的意見,他飛快地寫了一個條子交給我,條子上寫道:“跟澤東、韓愛晶:請把江蘇這些同志留在北航保護起來。”
于是,我們乘坐陳伯達的車子,連夜趕到反“奪權派”的“控告團”的住處。當時,那里共有20多人,有人把他們一個個叫起來,讓他們坐上從南京帶來的大客車,由陳伯達的司機帶路,很快到了北京航空學院。我讓學院值班的人找到學院造反派頭頭跟澤東,交上戚本禹寫的條子,他們很快把高嘯平和江蘇“告狀團”的人安頓下來。
第二天早上,周總理的聯絡員宋皋同志打電話到記者站,向我詢問說:“邢記者,你知不知道江蘇省的同志都到哪里去了?現在怎么找不到他們了?”容不得仔細思考,我下意識地回答說:“我不知道啊!”話一出口,我馬上后悔了,但已無法更正,只好將錯就錯,裝作不知了。
此事,令我終生追悔。但在當時的處境,我也有難處。如果我向宋皋說明真相,告訴江蘇那些人的藏處,“中央文革”的人肯定要追查我的“泄密”罪行,我將大禍臨頭,難逃“罪責”。接了這個電話,我內心慌亂,六神無主,失魂落魄。
然而,事情的發展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糟糕。后來,周總理辦公室不知通過什么渠道,還是找到了在北航的“告狀團”的人,也沒有追查我參與連夜轉移江蘇“告狀團”的事。
幾天之后,周總理和“中央文革”的人在人民大會堂接見記者站回京參加集訓的各地記者,我也參加了。會上主要是“中央文革”的人講話,王力也坐在主席臺上,他讓人遞給我一張他寫的字條。字條上的字很大,鉛筆寫的,用的是人民大會堂專用便箋。上寫:“邢文舉同志:請你把江蘇的情況,向總理詳細匯報。”我記得很清楚,字條上的那個“舉”字,是繁體字。看到王力的這張字條,我明白了:今后,江蘇問題我還是向周總理匯報。我猜測,中央還是讓周總理處理江蘇問題,不然,王力不會給我寫這張字條。
事后表明,中央沒有承認江蘇“一二六”奪權行動,江蘇省革委會于1968年3月后才成立。
周總理在上海第四次召見當面聽取我匯報
因為在北京,我如實匯報了江蘇奪權情況,于是江蘇“好派”對我表示強烈不滿,“屁派”則認為我是他們的支持者。一時間針對我,南京街頭出現了截然不同的大標語、大字報——“好派”說:《解放軍報》記者邢文舉是不受歡迎的人!“屁派”說:《解放軍報》記者邢文舉是堅定的革命左派!我們永遠和邢文舉團結在一起,戰斗在一起,勝利在一起!等等。
1967年4月底,記者站領導來電話通知我:“王力同志決定你去上海,加強那里的力量。”于是,我離開南京記者組,來到上海工作。這年夏天,周總理陪同贊比亞總統卡翁達及夫人訪問上海。記者組派我到機場迎接和采訪。平時,上海市委幾乎所有重要會議都有“中央文革記者”參加,總理到上海,我們當然一定要到場。
當天晚上,周總理陪同卡翁達和夫人出席上海市舉行的歡迎酒會。周總理向卡翁達敬酒后,依次向各桌的贊比亞客人和上海市革委會領導等敬酒。當周總理來到我們桌時,陪同人員指著我向他介紹說:“這是《解放軍報》記者邢文舉。”周總理一邊緊緊握著我的手,一邊回答說:“我認識,我們在北京已經認識了。”說著,舉起酒杯和我碰杯。
第二天晚上,周總理便召我去他下榻的賓館,向他匯報上海的情況。此前,聽徐景賢說,周總理已讓上海市領導匯報了一次。
周總理關心上海抓革命、促生產的情況,要我向他匯報我們所了解的上海有關方面的問題。期間,我著重介紹了上海儀表局工人抓革命促生產情況,以及上海造反派“工總司”的一些情況。我當時認為,“工總司”能夠穩定上海局勢。我還向周總理匯報了上海市青浦地區的武斗情況。我說,當地農民對紅衛兵小將的行動不理解,有些農民反對紅衛兵造反,拿著鐵棍見到前去造反的紅衛兵就打。為制止武斗,我到當地人武部和他們商量對策,決定派人做雙方工作,一部分人勸紅衛兵,一部分人勸農民,用盡各種辦法,終于將雙方對峙的人撤離開。后來聽說農民沒有就此罷休,聲稱要進城,找紅衛兵算帳。“工總司”頭頭王洪文等派去大批汽車和工人,才將事件平息。
周總理聽后說,農民和紅衛兵發生矛盾,這是個新問題,一定要認真研究,吸取教訓。要教育好農民,不能和紅衛兵對立。這天,我向周總理匯報直到深夜,期間秘書不時送來急件,請總理批示。在周總理審查卡翁達訪問上海的新聞稿時,秘書趁機靠到我身邊,小聲提醒我說:“請你少匯報點。”于是,我匯報情況盡量簡明扼要。然而,總理還是像以前那樣,不停地提問題讓我一一回答,還讓我盡量詳細些。匯報結束時,周總理又問我:“江蘇的情況,你還知道不知道。”我回答說:“我調到上海后,對江蘇的情況不大清楚。”
周總理離開上海時,我又被通知到機場送行。周總理和大家一一握手道別,并說:“我已經說了,不讓你們送,怎么還來送啊!”有人回答:“總理走,我們能不送行嗎!”周總理又說:“你們工作都很忙,我說過不要來嘛。”
大家揮手與周總理告別。我看到他老人家上舷梯時,邁著他特有的外八字步,但步履稍顯緩慢,不像一年前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接見我們時健步如飛的樣子。“文革”中,作為新中國的管家人,他不僅在政治上遭受打擊、排擠,經受各種委屈,而且日夜操勞,身心明顯衰疲。這也是我最后一次親眼看到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