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藕的仲秋

龔　靜

每每在飯店吃飯,冷菜總喜歡點桂花糖藕,有的糯潤清香,有的藕斷絲連,有的則色澤枯瘦滋味欠佳。其實并非每次確需此款冷食,仿佛只是欣賞比較之前之后的糖藕感覺,好像是在尋找一種無限接近心中蒙標準的糖藕似的,才恍然,風箏的線就牽在了年少時外婆手制的糖藕滋味里了。

當苦夏過去,風微微地涼爽起來,月亮慢慢地圓潤起來,一夏的荷香醞釀了一塘的蓮藕。由夏末秋初的清嫩,到中秋,正好是藕之粉質風韻時節,糖藕好似就是為了續上這股韻味的人間轉身。外婆的糖藕總是傍晚時分開始的,豐滿的藕,一段一截,輕去外皮,內里的污泥以竹筷擦洗,頭部切片待做蓋子。接著將淘洗干凈已醒過的糯米塞滿藕身,這個過程需要耐心,慢慢地、滿滿地,豐滿的藕此時充滿了豐富和安寧,水中精華和土地所釀開始融合,開始孕育,最后用竹簽鎖定藕蓋藕身,將藕放在一只高而深的鍋子里,添水,加糖,有時外婆會放幾顆紅棗,大火煮,文火燉,一鍋藕香在黃昏的室內騰騰繚繞,至晚。

為了安慰心急的我們,外婆掀開鍋蓋,搛起一段,稠膩的湯汁滑潤地自藕而落,切一小盤解饞,咬一口,藕似乎還在脆和軟糯之間徘徊,只是糯米已漸然與藕不分你我了,安分地柔膩地,和藕一起分享味蕾的贊嘆。其實,要吃到完全軟糯的糖藕,還得耐心,等著它們在草焐子里焐幾個時辰。翌日早晨起來,一盤既韌而軟的糖藕在八仙桌上等候,伴一碗稠而薄的白粥和幾片自制醬瓜,這個早晨挽上昨天的黃昏,藕和糯米的香氣,是中秋才有的味道,也是外婆賦予的中秋。

出身江南鄉村的外婆是恪守“逢熟吃熟”老規矩的,時令是她的飲食法則。臘月熬臘八粥,清明挑馬蘭頭,春天做草頭塌餅,端午包粽子,中秋當然要做糖藕、煮毛豆芋艿。毛豆芋艿還一定要選本地出土的才香糯,秋天就這么和涼風、糖藕們很人間煙火地來了,卻又無端地清雅,春意秋華的,土地空氣的精氣神,人體借了食物與之氣息相通,是多少的福分。自然而然,食物和季節渾然天成,人、季節和食物也因此而“四時陰陽”。

在沒有超市,沒有大棚蔬果,少見進口食品的年代,我們吃的食物完全是看天吃飯的,似乎少了些琳瑯滿目,但恰恰是一方水土的本來。反季節、迢迢千里的外來貨,曾經讓現代人歡欣鼓舞,而今卻又正本清源,不說不利環保,正是違反了自然規律,難怪冬天的黃瓜番茄就是不清香。當然,這是現代化的代價吧。其實我們人本身也還是需要一點守護季節的心情,不必什么都要馬上實現,于食物來說,春天的短缺正是夏天的收獲,冬天的等待就是春天的饋贈。季節輪回,食物輪回,人的生活或才順應萬物。

念及去世的外婆,外婆的氣息總是裹著蔬果的清芬,繚繞著食物的美味,整個兒的就是江南風味。當時只覺應當份內的家常,很多年以后回首,正是外婆啟蒙了年少的我對食物、季節和自然之間的消長相生。味蕾的記憶和想象其實就是外婆賦予的,如同吃了很多種的糖藕,最美的糖藕還是那一段外婆手制的,熱氣、香氣、外婆白發下汗津津的笑臉,那種因孫輩的歡喜而歡喜的殷切,就是最美的中秋皎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