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彎彎

黃　勝

一

大山很深。在群山的深處，散落著十幾個村莊。出山的路又曲又窄，凹凸不平。由于不通汽車，山里人出山，都得一大早出發(fā)，先步行十幾公里山路，到山外去坐車。不過，這些年，山外有些生意人將目光瞄準(zhǔn)了大山深處。他們雇了大膽的司機，沿著崎嶇不平的山路小心翼翼地開車進山，收購山果、牛羊、藥材，運出山去，變成嘩嘩響的票子。于是，寂靜的山路上，便時常有汽車轟轟隆隆地駛過。

這也給山里人帶來了方便，再出山，就有便車可搭了。

個體貨車司機老張經(jīng)常駕車出入山里，幾乎每一次，都有人搭他的車進出山。當(dāng)然人家也不白搭，山里人實在，下車后，往往留下幾捧栗子、幾個柿子啥的，以表謝意。老張是個熱心人，只要駕駛室有空座，他很樂意大伙搭他的車。倒不是為了幾捧栗子，老張也是從大山里走出來的，知道山里人不容易，能伸手幫一把就幫一把，自己也少不了什么。

這天，老張進山拉了一車山果，返程經(jīng)過一個名叫桃花溝的小村時，看到路邊有兩個人攔車，一老一少。老張把車停下，一看，老的那個認(rèn)識，是桃花溝的老宋頭，以前搭過他的車。老宋頭滿臉堆笑，說：“張師傅，俺家小子要回城，能不能搭你的便車出山?”

老張看了那小的一眼，小伙子長得挺精神，戴個眼鏡，看起來跟干部似的。老張招招手，熱情地說：“是你兒子啊，沒問題，快上車吧。”

老宋頭千恩萬謝。那小的就拉開車門，嘴里說謝謝師傅，上了車。汽車上路后，小伙子從兜里掏出一盒煙，老練地抽出一支，遞過來，說：“師傅，您抽煙。”

老張看看煙盒，“咦，紅塔山呀，小伙子，抽這么高級的煙，工作一定不錯吧?”

小伙子笑笑，說：“一般，在機關(guān)里混事。”

老張伸出大拇指，夸道：“那一定是干部了，有出息，深山里飛出的金鳳凰呀!”

小伙子雖然竭力掩飾，臉上還是露出幾分得意的神色。這時候，車子經(jīng)過一段斜坡，坡陡路險，汽車猛地顛簸了一下，幾乎傾斜成了45度角。小伙子見狀，臉都嚇白了，顫聲道：“師傅，您小心點!”

接下來的路，小伙子提心吊膽，他緊閉雙唇，再也不敢跟老張說話，生怕老張分心。

一個小時后，汽車拐過了最后一個險彎，路寬了一些，馬上就要出山了。小伙子這才松了口氣，將提在半空的心放回肚里，由衷地贊道：“師傅，你的駕駛技術(shù)真棒呀，換了我，打死也不敢開。”

老張擦擦汗，呵呵笑道：“不瞞你說，頭一次走這條路的時候，差點沒把我尿嚇出來，冷汗把衣裳都濕透了。走的次數(shù)多了，對路況熟悉了，這才好了一些。”

沒想到，就在他倆心情放松下來的時候，危險卻來臨了。前面不遠(yuǎn)處，一大一小兩頭牛分別在山路兩邊吃草。老張按按喇叭，見它倆不動彈，就想從中間穿過去。萬沒想到車到近前，那頭母牛卻突然起動，橫穿山路。也許它感覺到這迎面而來的龐然大物很危險，想跑到對面保護自己的孩子。老張猝不及防，他心里清楚一頭牛在山里人心里的地位，剎車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本能地一打方向盤，只聽“轟隆”一聲巨響，汽車撞在一棵樹上，玻璃紛飛，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小伙子躲避不及，雙手捂著臉，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老張覺得左腿一麻，疼得暈了過去。

這次車禍，老張左腿骨折，住了一個多月的院才康復(fù)。宋仁義，也就是老宋頭的兒子，右臉被碎玻璃割破，破了相，傷愈后，原本細(xì)皮嫩肉的臉上多了幾塊傷疤。好在兩人都沒出什么大毛病，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老張住院期間，許多山里人到醫(yī)院來看過他，其中也包括桃花溝的老宋頭。看到老宋頭，老張頗感內(nèi)疚：“大叔，對不起，都怪我，沒開好車，害得你家小子也受了傷。”

老宋頭慌忙擺手：“咋能怪你呢?這是天災(zāi)人禍，怪不得你。你是好心做好事，幫俺們的，若是硬賴到你頭上，那不是恩將仇報嗎?俺們還是人嗎?”

老張過意不去，讓愛人取出1000塊錢來，交給老宋頭，說：“大叔，話雖這么說，可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我沒開好車才出的事，這樣吧，這錢你拿去，仁義的治療費由我來出。”

老宋頭“呼”地站起來，燙手似的把錢扔到病床上，他一梗脖子，臉都漲紅了，嚷嚷說：“張師傅，你這是在打俺的臉呢，你看看，俺老宋像是訛人的人嗎?俺再窮，也不能不懂道理呀。”

老張忙說：“大叔，我不是這個意思。”

老宋頭憤憤地說：“那你是個啥意思?不花錢搭你的車，出了事還得讓你掏錢，這道理走到哪里都說不過去。哼，我明白了，你這樣做，是不想讓俺們以后再搭你的便車了吧?”

對方把話說到這種地步，老張看出來，這個實在的山里老漢是真生氣了，他沒辦法，只好乖乖地把錢收回來，心中萬分感慨：這些山里人，就是實在、仁義啊!

二

老張出院后，隔三岔五仍往山里跑。車禍并沒有給他留下什么顧慮，看到要搭車的山里人，他總是不等人家招呼，主動把車停在人家跟前。

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一個月后，他突然接到一張法院的傳票：宋仁義以車禍后毀容為由，向他索賠兩萬元，用作整容費用。

老張接到傳票，頓時懵了，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惹出了這么大的禍。兩萬塊?這不是訛人嗎?憑什么呀?

老張氣壞了，他去咨詢了一個略懂法律的鄰居。鄰居告訴他，這樁官司你的輸面很大，因為法律有規(guī)定，由于駕駛員過錯致使第三者受到損害，駕駛員要擔(dān)負(fù)責(zé)任。

老張急了，爭辯道：“可是，我是出于好心才讓他搭車的呀!”

鄰居說：“法律就是這樣規(guī)定的。對了，你買沒買機動車駕駛員第三者責(zé)任險?如果買了，保險公司可以負(fù)責(zé)賠償。”

老張搖搖頭，懊悔不迭：“沒買。”

鄰居嘆口氣：“那沒辦法，你只能自認(rèn)倒霉了。老張呀，吃一塹長一智，記住，以后可千萬別讓人隨便搭車了。出了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老張徹底傻了眼，他想不明白：法律咋會讓好人吃虧呢?

過了兩天，老張又進山了。他跟換了個人似的，再看到搭車的人，他望都不望，一踩油門，一掠而過。

他的事情很快傳開，其他司機聽說后，均是后怕不已，暗暗慶幸出事的不是自己。哪個還敢自找麻煩呀?也沒有人提議，大家自然而然地都向老張學(xué)習(xí)，都不敢讓人搭車了。

于是，山里人要出山，又回到了從前，必須花半天時間走十幾公里山路，到山外去坐車。

老宋頭知道了兒子向老張索賠的消息后，天天到山路上等老張。那天，老張看到他后，把車停下，冷冷地說：“行啊，怪不得那天給你1000塊錢你不要，原來你們是想吃大的呀。”

老宋頭羞愧萬分，賠上笑臉說：“張師傅，您先別上火，這個事我剛剛知道，這小王八蛋，一定是讓鬼迷了心竅了。您放心，我去找那王八蛋，讓他撤訴，讓他向您賠禮道歉。張師傅，您開開車門，我這就搭您的車進城找那小王八蛋去。”

老張皺著眉看了他一眼，冷冷一笑，嘲諷道：“想進城?麻煩你到山外坐車去吧。告訴你，從今往后，我要是再讓你們搭車，我就是這個——”老張用手比劃了個烏龜王八的樣子，腳下一踩油門，徑自走了。

老宋頭失魂落魄地看著遠(yuǎn)去的汽車，“啪、啪！”他往自己臉上拍了兩巴掌，然后抱著腦袋，一屁股蹲在地上，嘴里嘟囔道：“這、這……俺以后可咋見人呢?”

第二天，老宋頭還是進了城，去找了兒子。可是兒子根本不聽他的，還振振有詞，說這是依法辦事。

老宋頭翻了臉，咆哮道：“王八蛋，做人要仁義，今天你要是不撤訴，你就不是我的兒子!”

兒子指指自己臉上的疤，說：“爹，你要是有錢，給我兩萬塊錢去整容，我就撤訴。”

老宋頭沒錢。

老宋頭精神恍惚地回到桃花溝。當(dāng)然，無便車可搭，他是一步步走回村的。進村時，有個鄉(xiāng)親恨他一家給山里人抹黑，佯裝關(guān)心，陰陽怪氣地大聲問：“宋大伯，這么遠(yuǎn)的路，你咋不搭個便車呀?”

那一刻，老宋頭只恨自己不能變成一只耗子，好找個地縫鉆進去。

連著幾天，老宋頭都跑到村口等老張。他看到老張的車后，遠(yuǎn)遠(yuǎn)地就跪下了，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替兒子贖罪。可是，老張的車停都沒停，一陣風(fēng)一樣過去了。

兩個月后，法院依法做出判決，老張的官司輸了。

三

老張依舊開著貨車來往于那條山路上。

過去，他習(xí)慣了讓人搭車。不過，如今他有了新的習(xí)慣：只要上了路，除非車輛出了故障，否則，他的車絕對不會停下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zhuǎn)眼到了第二年的秋天。這天，老張到山里送化肥，卸完貨，已是下午四點多。他趕緊上車，想在天黑之前趕出山去。經(jīng)過桃花溝時，他遠(yuǎn)遠(yuǎn)看到路邊站著幾個人，有兩個人在瘋狂地沖自己招著手。他心里冷笑一聲，視若無睹，手握方向盤，穩(wěn)穩(wěn)地向前開去。

車到近前，老張一怔，招手的這兩人竟然是老宋頭父子。只見兩人神色驚恐，滿臉焦急，好像天要塌下來似的。老張的眼角再往他們身后一掃，看到一個老太太攙著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那孕婦滿臉痛苦之色。老張心里頓時“咯噔”一下：難道這孕婦要生了?想到這里，踩在油門上的右腳下意識地輕輕一松，車速稍微慢了一點。

這時候，老宋頭發(fā)現(xiàn)好不容易等來的這輛車竟是老張開的，拼命揮動的手立刻就僵在空中不動了。

他心里清楚，別人見到這種情況也許還有可能停下車來救救急，可是老張，是萬萬不可能的。

宋仁義也發(fā)現(xiàn)了駕駛室內(nèi)那位目不斜視的司機是老張，他呆了一下，絕望之下，他還是不管不顧地沖上來，攔在了車前：“張師傅，救命!”

老張猛地剎住車，搖開車窗，喝斥道：“你不要命了!”

宋仁義滿頭大汗，哀求道：“張師傅，我愛人難產(chǎn)，需要馬上送醫(yī)院，晚了就來不及了，求你把我們捎出山吧。”

老張沉著臉，說：“捎出山?說得倒輕巧呀，我問你，要是出了事咋辦?”

宋仁義噎住了，突然“撲通”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張師傅，以前是我對不起你，我不是人，求你大人不記小人過，這次只要你肯讓我們搭車，出多少錢都行。張師傅，你不能見死不救呀。”

一旁的老宋頭見狀，嘆了一口氣，走過來把兒子拉起來，拽到路邊，說：“你還好意思求人家呀?別求了，讓張師傅走吧，咱們實在是對不起張師傅。”他轉(zhuǎn)向老張：“張師傅，俺們沒臉皮再求您了，您請走吧。”

想起對方以前的所作所為，老張暗暗對自己說：“別好了傷疤忘了疼了，你可憐人家，人家可不可憐你，要是這孕婦在車上再出了事，可不是兩萬塊錢能解決得了的。”想到這里，他硬起心腸，掛上擋，腳下一加力，汽車啟動了。

老宋頭拼命拽住還要沖上去攔車的兒子，直到看著汽車走遠(yuǎn)了，才松開了手。

兒子回頭看了一眼痛苦不堪的愛人，不由癱在了地上，號啕大哭：“爹，怎么辦啊?這么晚了，不可能再有車了。”

老宋頭的眼淚也止不住落了下來：“仁義啊，要怪就怪你自己吧，當(dāng)初要不是……唉，這就是報應(yīng)啊。”

突然，他耳邊又聽到了汽車的轟鳴聲，心中一喜，抬頭看去，前面果然來了一輛車。癱在地上的兒子也聽到了汽車的聲音，他一躍而起，興奮得聲音都變了：“真是天無絕人之……”然而，“路”字卻被他硬生生地咽回去了。

他發(fā)現(xiàn)，竟然是老張的車倒回來了。

父子倆面面相覷。

汽車在他們跟前停下了，“啪”的一聲，老張打開車門，說：“你們爺兒倆還愣著干啥?快把人攙上車呀!”

老宋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張師傅，你……”

老張說：“行了，趁我沒后悔，快上車吧。”

幾個人手忙腳亂地將孕婦扶上車。坐好后，老宋頭過意不去，他看看兒子，突然冒出個主意：“張師傅，仁義也會開車，要不，你讓他開吧，就是出了事，他也賴不到你頭上。”

老張哼了一聲：“就這山路，他敢開嗎?就是敢開，我也不敢讓他開呀。我現(xiàn)在懂法了，他要是開車出了事，我這個車主也要負(fù)連帶責(zé)任的。行了，我是自愿讓你們搭車的，出事的話，我也認(rèn)了。”

老張關(guān)好車門，說聲：“你們坐穩(wěn)了。”

發(fā)動機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音，汽車沿著崎嶇不平的山路向前駛?cè)ァ?■

（責(zé)編：湯加?搖圖：張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