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與煩惱并存：中國首位農民工人大代表胡小燕的打工歲月

慧　心

從一名再普通不過的打工妹,到成為全國首個農民工人大代表,胡小燕實現了自己人生歷程中最重要的一次跨越。和千千萬萬個進城務工的農民工一樣,乍一進城的胡小燕當初也曾彷徨和無助過,如今也面臨著女兒在外地上學難、社保不能轉移等一系列難題。

作為在廣東務工的3000萬農民工中的一員,胡小燕又不是一般的農民工,自從去年當選為全國人大代表后,她被媒體和輿論推到了風口浪尖,生活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石破天驚,川妹子一躍成為中國首位農民工人大代表

1974年,胡小燕出生在四川省武勝縣中心鎮大中壩村,她是家中的長女,下面還有兩個妹妹。胡小燕的父親是位退役軍人,性格剛直。受父親影響,胡小燕從小就養成了倔強、不服輸的性格。

因為家境貧困,胡小燕初中畢業后就沒再讀書,到村辦幼兒園當了幾年老師。1995年,經人牽線,她和丈夫劉加明相識,經過一年的戀愛后,兩人結了婚。

“東西南北中,發財到廣東”,當時家鄉人紛紛到廣東打工,并寄回比在家種田高很多的收入。胡小燕和丈夫也動了心,可此時她已身懷六甲,無法南下打工,只好讓丈夫打前站,先她一步到了南方。丈夫走后不久,胡小燕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女兒。

1998年10月,女兒長到了兩歲多,胡小燕把孩子托付給公公婆婆照看,自重慶坐上南下的火車出發了。38個小時后,她來到了南國名城佛山。在這座以生產陶瓷聞名的城市里,開始了她艱辛的求職之旅。同其他外來務工人員一樣,初到異地他鄉的胡小燕面臨著“三大難”:語言、出行、技能。語言上,她不懂粵語,和當地人無法交流;出行上,她不會騎自行車,看到一份招聘廣告,等她步行到工廠時,人家早已招滿了;技能方面就更不用說了,只有初中文化的她,每到一家陶瓷廠面試,考官都會問她有何特長、有無相關工作經驗,她只能尷尬地扯著衣角,紅著臉告訴對方,自己除了吃苦耐勞,一無所長。

經過兩個月的奔波,胡小燕才在一家電子廠的開水房找到了一份燒水工的工作。她每天要工作十幾個小時,在鍋爐房里被蒸得滿頭大汗,每個月的工資卻只有五六百元。但胡小燕是個上進心很強的人,看著比自己早來幾年在工廠做技術工的同鄉,不僅拿著很高的工資,工作也相對輕松,她意識到了技術的價值和重要性。于是,她產生了跳槽學技術的念頭。

在老鄉的介紹下,胡小燕到一家陶瓷廠當上了一名窯土工。努力做好本職工作的同時,胡小燕還利用業余時間學起了陶瓷印花、淋釉等技術。由于她心靈手巧,又善于鉆研,很快胡小燕便如愿地做起了技術工。

4年間,胡小燕換了5家工廠。2003年,她應聘到了佛山三水區白坭鎮新明珠建陶工業有限公司。進廠不久,通過競聘上崗,胡小燕擔任了車間成品跟班質檢一職。工作中,胡小燕兢兢業業,忠于職守,在她的手下極少有不合格的產品流出。她踏實、細致的工作態度以及較高的技術鑒別能力,很快便引起了公司管理層的注意。

2004年4月的一天,胡小燕發現一塊墻磚被定為不合格產品,經過仔細觀察,她認為這塊磚有“挽救”的余地。她對工友說:“這塊磚稍微磨一磨,完全可以評上優等產品。”胡小燕這句話無意中被在車間巡視的公司領導聽到了,他吩咐工作人員按照胡小燕所說的方法對這塊墻磚重新處理,經過檢測,果真達到了A級標準。這件事,讓領導對胡小燕加深了印象。經過一段時間的考察后,2004年7月,公司將胡小燕提拔為車間副主任。

胡小燕文化底子薄,但她在打工中善于學習。2005年下半年,公司預備推行自動化辦公,當時胡小燕對電腦一竅不通。在丈夫的支持下,她從不多的積蓄中拿出幾千塊錢,買了部筆記本電腦,利用業余時間,她很快就學會了基礎的電腦操作。

2005年11月17日,這一天令胡小燕終身難忘。她參與創建的車間即將投產之際,卻接到了遠在老家的父母傳來的讓她焦灼萬分的消息:女兒生病住院了。但此時的胡小燕卻選擇了堅守崗位,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希望女兒趕快好起來。廠里得知此事后,把她作為先進典型進行了表揚。

進廠不到兩年,胡小燕便在公司1萬多名外來工中脫穎而出,與之相伴的還有接踵而來的榮譽。2006年,她榮獲了白坭鎮“十佳外來工”、三水區“十佳外來工”等稱號。2007年4月28日,胡小燕又獲得了“佛山市最佳外來工”的稱號。在頒獎大會上,舉辦方從100名獲獎者中選出了10位發言人,胡小燕位列其中。雖然她僅初中畢業,但發起言來卻條理清晰,果斷自信,引起了佛山市工會領導的注意。

2007年11月,廣東省人大常委會在分配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名額時,將省直機關的名額分了一個給省總工會,要求按照1∶2的比例,推薦兩個農民工代表候選人。通過重重遴選、考察,胡小燕最終成為候選人。

2008年1月21日,廣東省十一屆人大一次會議舉行第三次全體會議,經過無記名投票,胡小燕以740張贊成票高票當選全國人大代表,她也因此成為中國首位農民工全國人大代表。

一年用壞三部手機,農民工找對象也讓她幫忙

在第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會議上,胡小燕和溫家寶總理握手的照片出現在全國各地報紙的重要位置。此后,她的生活再也無法平靜了。

2008年3月19日,胡小燕從北京回到廣東,并在當晚參加了公司為她舉辦的“情系新陶業·喜迎燕歸來”的座談會。當天,到場采訪的媒體很多,他們在會上問了不少關于履職的問題,胡小燕一一作答。回到宿舍后,胡小燕累得話都不愿意說了,上床倒頭睡下,連襪子都是老公替她脫掉的

自3月21日凌晨3時許,胡小燕的手機開始響個不停,她都記不清到底接了多少電話和短信。早上7時許,車間同事才告訴胡小燕,她的聯系方式被媒體公布了。

從此,胡小燕的手機天天被打爆,每天都有上千個未接來電和上千條短信,每天兩塊電池換著用還是經常被打到沒電。短短十幾天,胡小燕的手機話費就高達1400多元,占了月工資的一大半。最多的一天,她的郵箱里被塞進2088封郵件。

一開始,胡小燕還堅持每個電話都接,但到后來,每天凌晨三四點手機還響個不停,弄得她根本無法睡覺,第二天上班也是頭昏腦漲。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很多來電還是騷擾電話,其中有一個人先后換了8部電話打給她閑聊,還有的農民工打電話讓她幫忙介紹對象,這些讓胡小燕哭笑不得。

由于胡小燕的手機總是占線,公司領導和同事根本聯系不上她,工作受到了很大影響。為了不耽誤工作,她只好花700元錢又買了部手機,以方便工作時聯系,而那部熱線手機便經常處在無人接聽狀態了。

承載農民工厚望的“救星”電話竟然無人接聽,這讓很多農民工大為火光,有很多農民工陸續發短信質問胡小燕:你假惺惺地公布號碼又不接電話,不是在戲耍我們農民工嗎?很多媒體也對胡小燕手機無法接通口誅筆伐,說她是個“大忽悠”。“不是我不接農民工朋友的電話,如果每個電話我都接,十個胡小燕也不夠用。”對此,胡小燕百口莫辯。當選人大代表不到一年時間,她已經用壞了三部手機。

每天早上7時45分,胡小燕拎上裝著工作記錄和兩部手機的藍色文件袋到車間打卡,車間共有285名員工,她的主要工作是對每一塊墻地磚進行質檢、評級和分裝。工作時,胡小燕會在8條生產線上來回巡視,抽查各條流水線上的瓷磚是否破損、有沒有瑕疵、顏色與標準有無差別。由于胡小燕監督嚴格,她所在的車間被普通員工私下評為全廠最累的車間之一。但也并不是沒有好處,生產的殘次品少了,公司的獎勵就多了,這樣一來,大家的收入實際上提高了不少。

每天晚上12時,胡小燕回到宿舍,上夜班的丈夫已經為她準備好了飯菜。休息片刻,胡小燕開始翻看手機短信——“胡代表,你好!請問政府是怎樣要求民企參加社保的?”“人大代表您好:現在國家已經免除了借讀費,為什么學校還要向每個學生收取幾百元借讀費呢?請您民意調查一下。”……對于這樣的問題,胡小燕一般會回短信,把有關部門的熱線電話告訴他們,她覺得這些問題還是由相關部門來解答更合適。

除了手機外,胡小燕的QQ號也幾乎處在癱瘓狀態。平時,即使上線也不得不“隱身”,因為一顯示“在線”,提示音就會一直響個不停,問題多得讓她沒法回答。

一些人因聯系不到胡小燕,發來的短信開始有了謾罵的成分。2008年3月22日中午,胡小燕覺得有些頭疼,決定回家午休。剛躺下一會兒,她發現丈夫拿著她的手機在一旁氣得直跳腳,原來是農民工發過來的辱罵短信,而且罵得很難聽。胡小燕從沒見丈夫生過這么大的氣,她心平氣和地勸慰丈夫,要理解那些罵她的農民工,人家打了多次電話,不是沒人接就是打不通,氣急了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現在困擾胡小燕最大的問題是,很多農民工無論大事小事都來找她,儼然把她看成“救命稻草”。這些龐雜的問題讓她無所適從,又很苦惱,畢竟農民工朋友是信任你才奔著你來的,如果不能給出滿意的答復,沒法對人家交代。“我不是農民工的救世主,我只是個普通的打工妹。”面對紛至沓來的求助,胡小燕很無奈,其中的酸楚和歉疚,只有她自己能體會到。

“我只是個普通的農民工,同樣面臨孩子教育、失業等難題”

自從胡小燕2008年參加“兩會”歸來后,白坭鎮坊間就流傳著很多說法。很多人說,胡小燕從北京回來后,她所在的新明珠公司給了她不少物質獎勵,有車子、有房子,就算沒有,至少也有幾十萬塊錢,聽說她的戶口也要轉過來……對于這些說法,胡小燕一笑置之。事實上,她現在租住的還是公司提供的宿舍,租金每月160元,這是車間副主任才享有的待遇。公司確實給她配有一輛車,不過那是輛電動車,弄丟了要賠償的。

在胡小燕收到的短信和農民工在她博客的留言里,大家問得最多的問題也是有關她的身份及待遇問題:你現在每個月有3000多元錢工資,你還是一個農民工嗎?還能站在他們的立場上說話嗎?

對此,胡小燕苦笑著說:“我的收入是比以往高了些,但那是和我的職位、我的付出相對應的。我的戶口仍然在老家,一對雙胞胎女兒也在鄉下讀書,而我時刻也在面臨著挑戰、面臨著失業的風險,不是農民工是什么呢?”

在剛過去的2009年“兩會”上,胡小燕共提交了5條建議,內容涉及農民工就業、農民工子女教育、社保轉移、職業培訓、二代農民工落戶等方面。這其中,就有她作為農民工母親銘心刻骨的體會。

胡小燕從2001年到2006年期間沒有回過老家一次,只有在每年暑假期間,孩子們才會過來玩一段時間。但由于時間短暫,工作繁忙,胡小燕很難和孩子們從從容容地待上一天。這對于一個母親來說,不能不說是天大的缺憾。更多的時候,她只能通過電話來了解孩子們成長的點滴。她說,農民工出來打工,最擔心的就是留守子女的生理安全和心理安全。她的一對雙胞胎女兒每天要很早起床,步行三四十分鐘才能到學校。冬天霧大、濕滑,路上很不安全,胡小燕為此只能無奈地牽腸掛肚。對于孩子心理方面的安全,胡小燕就更是鞭長莫及了。她最擔心的是孩子到了青春期,叛逆心理很嚴重,如果父母長期不在身邊,很容易出問題。所以,這也是她在兩會提案中著重呼吁的問題。

在今年的“兩會”上,被胡錦濤總書記接見的胡小燕又成了媒體的追訪對象。與去年的青澀和靦腆相比,現在的胡小燕變得更加成熟和自信了。

2009年4月初,筆者再次坐到了胡小燕簡陋的家里。與一年前相比,她的家沒有多大變化:一間大約十幾平方米的房子被一隔為二,外間做臥室,里間做飯廳。而現在,床被搬到了里間,外面除了餐桌,還擠了一張書桌,上面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算是胡小燕辦公的地方。

采訪中,胡小燕接到一個電話,和對方講了20多分鐘。接完電話,她歉意地笑笑,說打來電話的是浙江的一個農民工朋友,她想請他幫助了解浙江那邊農民工的情況。胡小燕說,由于自己要上班,不可能到其他地方了解農民工情況,只好委托當地的一些農民工朋友,包括北京的、深圳的,通過他們把農民工的心聲帶到兩會上。

采訪中,胡小燕不斷地被電話和短信打斷,這其中大多數都是請她幫忙找工作的。筆者問胡小燕該怎樣應對,她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去面對,經濟危機是全球性的。我只能建議他去找當地的勞動部門。”筆者借機問道:“假如你自己面臨失業,又該怎么辦?”胡小燕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作為一名外來工,每一天都要面臨下崗的危機。”她進一步解釋說:“趁自己還年輕要多學些東西,做磨具這一塊兒我還是有點優勢的。我現在讀著大專函授,學的是行政管理專業,我覺得打工者也應與時俱進,不然就會被淘汰!”

在面臨失業這一問題上,和胡小燕同在一個廠打工的丈夫劉加明回答得較為直接:“我們也很擔憂,就廠里情況來說,我們只是運氣比較好,目前還沒停到我上班的這個窯,小燕運氣也不錯,沒停到她那個分廠。如果停到我的這個窯和她的分廠,我們同樣得失業。”

胡小燕的丈夫表示,如果失業了,他們還是盡量在這里找工作,別的工廠也可以,別的工種也可以。回老家暫時還沒有考慮。畢竟自己沒有做生意的經驗,去干別的,也是很艱難的。

對于丈夫的話,胡小燕很是認可。不過,這一年來的不平凡經歷使她增添了很多自信。胡小燕和丈夫只是千千萬萬個外來農民工的縮影,我們期待著更多的“燕子”能靠雙手打拼出自己的精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