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教育和文化的碰撞

羅　潔

近年來,美國新移民小說的創作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作品紛呈,題材大多圍繞在“美國夢”的追尋、對故鄉的懷念,身份的焦慮和文化的碰撞等方面,敘述的主角往往是新移民自身。而隨著新移民逐漸站穩腳跟,事業有所成就之時,他們關注和奮斗的對象也就轉移到了下一代的身上。不同的文化背景造就不同的教育理念,當中國孩子在異國成長時,矛盾與沖突將無可避免。黃宗之、朱雪梅伉儷的新著《破繭》就是這樣一部關于中國孩子如何在自由女神的土地上破繭成長的故事。在這部小說里,作者沿承了新移民在他鄉求生存、求發展的主題,但對象卻從奮斗者自身轉移到了他們的第二代——新移民子女們的身上,將個人體驗與美國教育背景相結合,鋪展了新移民教育在美國經歷的各個階段,作品視野宏闊,在兩個家庭的教育履跡中凸顯了對中西文化的對比敘述和反思性超越。

小說以一種平淡白描的手法娓娓道來,沒有過度詩化和抒情的語言,也沒有炫目的藝術技巧,敘述平實,感情真摯,文字質樸,將華人家庭在子女教育上遭遇的多重難題、辛酸經歷一一展現。小說以兩個大陸移民家庭兒女的教育為線索展開:男孩張巍立,父母是搬家工人和家庭保姆,他一開始并不喜歡讀書,而是熱衷于童子軍、橄欖球隊、學生會等課外活動,父母無奈放手,任其自由成長,經歷了一系列的波折后,日益成熟,最后成為了哈佛的高材生;女孩安妮塔,父母都是科學家,從小聰明過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學生,然而父親為了讓她能考上名校,給了她過多的要求和過重的壓力,讓她不堪重負從而引發了父女沖突,成績也一落千丈,最后父親從幼蝶破繭的故事中得到啟發而松開了雙手,安妮塔也進入了理想的大學,終于真正地成長了。故事中呈現的矛盾沖突主要集中在兩方面:一是父子/父女沖突;二是中式教育和美式教育之間的矛盾。細細分析這兩個矛盾的背后,其實最終隱含的仍是中西文化的差異與沖突。

先來看這小說中的父子/父女沖突。在兩個家庭看似不同的經歷背后,卻有著共通的內在模式:父親一開始都以傳統的中式教育法則去管教子女,但卻在美國的教育環境中遭遇了挫折。只不過遠鴻對巍立更早地學會了放手,讓孩子自由地成長,而欣宇卻固執地根據自己的判斷和中國教育方法來培養安妮塔,最終嘗到了苦果。欣宇的教育失敗,自然有他性格中過分執拗、專斷的原因,但歷數他的經歷即可理解,這樣的性格亦是中國傳統文化和教育模式所賦予的。作為新移民的第一代人,他們大多在中國成長,在美國發展,雖然多年來以各種方式嘗試著融入新的社會,并逐漸適應新的規則,但他們骨子里深深烙印著的仍是中國傳統文化和價值準則,在很多方面都體現了對中國根性的認同和堅守。新移民的“第二代”——他們的子女則與他們的遭遇全然不同。他們不一定出生在美國,但卻大多是在人格尚未發展、思想尚未成熟的童年時期便來到美國。他們在美國形成了不同的文化認知,接受了新的社會規則,對他們而言,美國不是他鄉而是成長于斯的土地,他們對西方文化也不是一知半解的誤讀,而是從小就開始接受的熏陶,烙印在了靈魂的深處。與他們的父輩相比,他們更本土化也更西化。小說中,欣宇為了女兒的成績,嚴禁安塔妮做任何與學業無關的事情,包括拍電影、跟婷婷學服裝設計、參加畢業舞會、交男朋友等一系列行為,讓一直受父親制約的安妮塔極度不滿,父女沖突日益升級。在欣宇看來,成績是考上一流大學的關鍵,而好的大學又保證了女兒幸福的將來,因此可以為之舍棄其余。但是在女兒安妮塔眼里,父親這種一直將個人意志強給自己、剝奪自己權利的行為令人厭惡,她甚至認為父親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自己的面子而已。在父女各自的觀點背后,都有著支撐他們言行的強大的文化背景和價值體系:支撐欣宇行為的,是中國傳統中的“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觀念,也是中國應試教育里“以分數決定一切”的思想的折射;安妮塔則從西方文化中尊重個性發展、獨立自主的價值訴求出發,對父親束縛自己的行為產生了極大的不滿。從中可看出,身處異國環境之中的父子/父女之間的沖突就不再是兩代人之間的年齡差距,而是兩種文化之間巨大的障礙,父子/父女之間的沖突往往會上升為異質文化之間的隔閡與矛盾。文中借安妮塔的口說出:“我們之間不僅有著代溝,還有著兩種文化的裂縫。”

再來看中式教育和美式教育之間的矛盾。無論中國還是美國,都對家庭教育十分重視,然而兩者呈現的教育目的與教育手段卻大相徑庭。首先從教育目的來看,“美國家庭教育,承襲歐洲以兒童為中心的傳統……學習目的主要表現出自我設計、自我奮斗、追求個性等特點”,美國教育目的取向體現了以子女為主、以自我的發展為訴求的特點;而中國則不然,“中國傳統的家庭教育目的,主要基于家庭成員社會化的需要,而不主要以子女身心發展為依據”,子女的意愿是不被重視的。小說中,無論遠鴻夫婦還是欣宇夫婦,乃至作品中提到的丘先生等人,他們都自行為子女設計了一條成長之路,期望子女能夠朝著父母認為正確的方向發展,而從未真正從子女的興趣出發。再從教育手段來看,美國強調天賦人權,在親子關系上也是注意尊重子女的選擇,往往以鼓勵、引導為主,相互理解、溝通;在中國傳統的親子關系里,卻是以孝為首、提倡子女對父母的絕對服從,“親子之間的血緣、倫理上的繼承關系被擴展為完全的人身依附關系、地位隸屬關系”,體現在家庭教育上,則是父母對子女采取支配、控制、嚴管的教育方式。美國國家教育體制的設定也是與其家庭教育一脈相承的,在制定課程時非常注重“個人基礎和潛能”,因此在課外,有童子軍這樣的社會實踐活動,在學校,也有各式各樣的選修課。但是這些對于成績至上的中國父母來說,都是浪費學習時間的旁門左道,所以欣宇剝奪了女兒安妮塔各種活動的自由,只是一味地讓她撲在書本上、取得好成績。然而美國大學的申請制度與中國不同,并非成績才是升學的唯一標準,他們更注重各方面的綜合素質,這些在中國父母看來浪費時間的課外實踐卻成為擇優的標準之一。所以成績門門優秀的中國孩子索菲亞被一流大學淘汰了,成績優異的安妮塔也拿不到常春藤大學的敲門磚,而花費了大量時間在童子軍、球隊、學生會等事務上的巍立卻從社區大學轉學哈佛成功,這正是中美教育差異的體現。遠鴻夫婦早早放手讓孩子自治的行為恰好迎合了美國的教育理念,而欣宇夫婦煞費苦心栽培女兒安妮塔卻屢屢挫敗,在這背后,是他們從中國教育模式出發對美國教育的套用失敗的結果。小說對中美教育模式進行了縱深的比較和挖掘,從作品中可窺見中美教育間存在的多重差異,而這些差異實質上均根源于各自從屬的文化體系。因此,教育的沖突,亦即是中西文化沖突的展現。

這部小說正是從“教育”這個角度出發,呈現了在美國社會中,中國新移民的兩代人面臨的中西文化沖突與碰撞這樣一個主題,“如果說貧窮困頓、謀生艱辛還只是一部分移民的痛苦,并非所有尋夢者的難題的話,那么中西兩種不同的民族文化心理結構的交匯、碰撞所帶來的困擾,則是任何一個新移民都難以回避的問題。”如何應對中西文化沖突、構建海外華人身份,作者也在作品中有意識地進行了反思與探索。上文提到,遠鴻和欣宇兩個家庭都是在迎合了美式教育規則之后才獲得了成功,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作者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否定,而去一味地迎合美國主流文化。恰恰相反,作者在反思中國文化傳統的同時,也明確地對一味西化的行為表示了不贊同。皮特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身上有一半中國人的血統,卻一口中國話也不會說,住在白人區,接受的也完全是西式的教育。但是完全西化并沒有讓他成為精英,而他好高騖遠、懶惰、自私的性格也讓他失去了在公司留下的機會。相反的,安妮塔的男朋友也是一半中國血統的混血兒,同樣是美國出生、成長,但是他的身上卻繼承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優秀因素,在中國母親有意地教導下,不僅會說一口流利的漢語,而且經常回中國與親人在一起,有孝心、有責任感且成熟、穩重,是作者心目中中西完美結合的一個典型。另一方面,中國傳統文化的記憶也烙印在作品的字里行間,正如江少川所言:“對生存在異域文化場中的移民作家而言,這種文化記憶就是中華文化血脈的傳統,它會時刻地深嵌或滲透在作品之中。”作品中遠鴻夫婦由于教育程度所限,并未對巍立的學業有太多的指導,然而在生活中,他們卻以身作則,灌輸給兒子許多中華傳統美德。例如有一次在大雪紛飛的新年之夜,遠鴻橫跨半個美國給客戶搬家,在途中差點遭遇車禍,只為了信守對客戶的一個承諾;平時辛苦工作,努力掙錢養家,但是一旦朋友有事需要幫忙卻又分文不取……這些都對巍立的人格成長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在給雷洛醫生搬家一事中,他那中國式的豪爽、誠信、大方不僅讓雷洛醫生大受感動,而且也獲得了墨西哥學生賈西的真心佩服,結成了好友。在這些描寫里,都可以讓人清楚地感受到作者對中國文化有著充分的自信和自豪感,并沒有在西方強勢文化面前失去方向、喪失自我。小說中,父子/父女沖突最終因相互理解而得以改善,中西教育以互補互匯而取得圓滿結果,可見作者是在試圖緩和、淡化甚至于打破這種文化邊界。作品以美國的教育參照中國的教育,從中進行反思;同時在吸收西方文化精華的同時也不忘保存自身的優良傳統,這些都表明作者有意識地進行著消解文化對立、促進文化互補互動的嘗試。

近來年的新移民文學創作呈現出這樣一種趨勢:從一開始對東方文化的固守、對西方文化的觀望,到面臨東西方文化碰撞時的價值失落與自我迷惘,直到現在有意識地跨越東西文化沖突、開始建立一種新的超越地域身份的交融性書寫。“縱以北美近20年來的海外新移民文學創作,先是由‘移植的痛苦,演繹出‘回歸的渴望,再由‘離散的凌絕,走向‘反思的‘超越。”這也是時下全球化和多元文化潮流發展影響的必然之路,在多重文化碰撞下的新移民需要一種具有更大包容力和融匯力的文化,《破繭》這部小說,正是體現了這種反思后的超越,以教育為突破口,倡導并踐行著文化融合的跨國理念。

黃宗之、朱雪梅:《破繭》,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3月版,第314頁,第38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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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杰:《當前家庭教育中的誤區舉隅》,《安徽教育》2000年第11期。

莊丹華:《沖撞與掙扎————從“新移民文學”文本看中西方文化沖突》,《廣州大學學報》2004年第5期。

江少川:《論新移民小說的時間詩學建構》,《華文文學》2009年第1期。

陳瑞琳:《“離散”后的“超越”——論北美新移民作家的文化心態》,《華文文學》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