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七首）

韓興貴

淬火記

他和那些人被逼回大地中央,時間,灰白色

的波浪,

一圈一圈向房屋四周擴散

一轉(zhuǎn)身,就不見了

他揮了揮手,把錘子舉過頭頂,舉著舉著

他的錘子自己飛了出去

他趔趄了一下,甚至有點擔(dān)心,天空會不會

突然把它扔回來

他試著張開十指,抓住的卻是一聲櫻桃大小

的尖叫

搬運春風(fēng)的民工們來了,停在霧中說話,身

上長出青草

他躺在爐火上午睡,另外一個從編織袋里出

來,換上一套戲裝

然后到水邊淬火,也淬那些春心蕩漾的臺詞

鏡子里,叫小米的青衣正對著漫天烽火咿咿

呀呀唱個不停

缺失

別人討論幸福,那個人變小了,小到連自己

也看不見為止

他有的是閑愁,在同一頭蟲子爭奪話語權(quán)

中午,一頭蟲子變成了大象,哄著花園睡覺,

給愛情洗澡

用鼻于摔打晾在天空里的紗布

他先是,驚慌,后來沉默,找來一把鐵鍬

奮力往下挖

有一年,他想起了那個女人藏在瓶子里的一

條大河

喉嚨發(fā)出布偶一樣的怪叫

后來,被人埋在了屋后的沙丘下

記憶

出去陪他,他在一首詩中詰問

“是什么拆散、清洗,骨肉分離?假眼球在一

段舊情里偷窺

剩下的日子已被揮霍一空”

他瞇著眼呆呆地看她,紅著臉

接著讀到:“如果我們能夠遇見,并追回那

些光亮

在黑暗的枝頭醒來

把往事、卑微和潦倒在烏云下的異鄉(xiāng)人拉

回到跟前

她就會對你說,來吧

——她的眼里有淚水

她的淚水里有孤獨

她的孤獨中有火焰

是的,她來了。黃格裙子上輕 著雨水淡

淡的清香

像冊頁上稚嫩的字跡

她只是微微一笑

從黎明前滴著水的你大樹里叫出坐在燈影

中的小人兒

遙遠(yuǎn)而神秘的蜜糖之國

像一顆橙子,她來了。就在這個多汁、飽滿的

夜晚

騎著月光的馬兒,行走在這無邊無際的寂靜

中……”

他有點困,輕輕打了一個哈欠

一群鴨舌帽圍在門前

架走了那個偷天換日的胖女人

暮色下沉,細(xì)胳膊細(xì)腿的影子在馬路上玩刀

子

聽到了下面的兩個小獸在鬧

他樣子漆黑,假裝在她的乳房上掙扎幾下

暮春

過來時,他們先把頭發(fā)包起來,之后灑水、定

型

遠(yuǎn)遠(yuǎn)望去——圖紙上,一個個抽象的光點,

慢慢跳動

打在那片比水還深的陰暗處

回去,他們小小的齒輪,放輕腳步

身子一閃一閃,變軟、彎曲

她們并排坐在長椅上,她一言不發(fā)

水中的柳樹又吐出藍(lán)煙,擋黑了那半張小臉

她們不敢去碰,下面,沉睡著她五歲半的兒子

秋日

被忘掉的那個人,一直生活在他的體內(nèi)

色迷迷的秋日

看見她真的走回院子,卸下滿床草香

她一邊縫補過冬的棉衣,一邊和最小的那只

矮腳山羊玩

臉還是那么白,眼里有霧

坡草上,她的弟弟驅(qū)趕著滾石與羊賽跑

下午一過,準(zhǔn)時爬上高高的糧倉

無邊的虛空,青春在浮云上大口大口吐血

多少年,人,矮腳山羊,滾石和他們的蒼白與

弱小

他記不住草是從哪一天黃的

飯桌上,兄弟倆圍著碗邊喝粥,神色恍惚,門

外

她把身子里的草放在池水底下洗,眼里結(jié)了

一層薄薄的冰

空山

是一無所有,還是坐吃山空?都說不知道

借酒打發(fā)的破日子,塞滿了鬼魂的稻草

談魚,談桌上的道生萬物

這時,我在聽講座,把永樂年間的景象搬上

山頂

讓一群養(yǎng)在青花瓶里的女兒

教我畫一只彩瓶——嗚嗚響的皇帝

沿著她們裸體的河流,在山下殺人放火

大風(fēng)吹過了深不見底的人心

關(guān)于明天

關(guān)于明天,越開越遠(yuǎn),也越開越暗

多像這漂在大風(fēng)里的冬日,一副無辜的樣子

詩也寫得蒼茫

又判若兩個人,也無心留意書頁上的玫瑰、

大海

天堂或地獄;一朵云在練習(xí),一陣陣雨水的

降臨

仿佛藏在詞意中的偷宿者,剩下的部分

比一片藥還小

回想起去年旅途上的最后一次日落,對著一

盞燈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