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洋
摘要:《小說理論》是盧卡契轉向馬克思主義之前最重要的一部文學批評論著。他對總體文化的渴求與小說類型學的建構充分顯示出了一種難能可貴的文學批評家風范,對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論的發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關鍵詞 :盧卡契 總體性 小說
盡管格奧爾格·盧卡契一生曲折復雜,思想歷程屢經轉折,但從寫作生涯伊始,這位匈牙利學者便以文學批評與美學研究作為自己畢生奮斗的事業,寫下了卷帙浩繁的文學論著。《小說理論》是盧卡契轉向馬克思主義之前最重要的一部批評論著。盧卡契對總體文化的渴求與小說類型學的建構充分顯示出了一種難能可貴的文學批評家風范,對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論的發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本文試圖通過對《小說理論》進行詳盡的文本分析,揭示該書的獨特的問題意識和理論價值,以求教于方家。
盧卡契當時正身處二十世紀歐洲時局動蕩和各種社會思潮風起云涌之時。從傳統性到現代性的斷裂性劇變構成了人類生活世界的基本情狀。面對現代文化的悲劇性命運,思想家們各抒己見,竭力對現實危機做出自己的解答。狄爾泰、席美爾與韋伯從各自的角度出發對現代文明的危機進行了深刻地揭露與批判,在青年盧卡契心中引起強烈共鳴,形成了他對西方現代文化獨特的批判視角。 “‘怎樣才能在一個沒有異化的世界里自由呼吸?在盧卡契看來,全部文化課題就是去努力探討和解決這樣一個基本的人生困惑。”盧卡契以重建總體性來對抗現代社會的文化危機,巧妙地將現代性問題引入詩學領域予以解決,《小說理論》就是在試圖回答這樣一個疑問:“誰將把我們從西方文明的奴役中拯救出來?”。
《小說理論》創作于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西方現代文化的加速墮落使盧卡契陷入一種“對世界局勢的永久絕望的心緒中”。在黑格爾指引下,盧卡契以回溯的方式從古希臘史詩時代尋找著社會與藝術的理想形式,來解決西方現代思想的危機。盧卡契認同黑格爾關于不同的歷史哲學問題產生了不同的藝術形式的觀點,并將其進行改造。在黑格爾眼中,藝術、宗教和哲學是絕對精神在不同時代發展的三個階段。由于存在著感性形式和理性內容兩方面的矛盾,藝術始終處于認識真理的不純粹的初級階段,藝術將不斷擺脫形式的束縛,向宗教、哲學更高階段過渡。盧卡契反其道而行之,將黑格爾所構想的價值序列以顛倒的評估。盧卡契認為藝術由于植根于心靈深處最迫切的渴望,因此不應成為心靈認識真理的初級形式,而是最高的形式。悲劇取代史詩,后又被宗教、哲學取而代之,乃是由于古希臘社會文化發展后期的漸趨分裂造成的。盧卡契還將源于黑格爾哲學的“總體(totality)”概念理論化,并使之成為文學研究與文化批判的一個核心范疇。盧卡契總體性思想體現出一種濃烈的懷舊色彩。符合總體性標準的似乎只有希臘社會,而現代社會則只能是一個支離破碎的存在。
他在《小說理論》開篇即用如歌如詩般的語言描述了一個美輪美奐的古希臘社會:“在那幸福的年代里,星空就是人們能走的和即將要走的地圖,在星光朗照之下,道路清晰可辨。那時的一切既令人感到新奇,又讓人感到熟悉;既險象環生,卻又為他們所掌握。世界雖然廣闊無垠,卻是他們自己的家園,因為心靈深處燃燒的火焰和頭上璀璨之星辰擁有共同的本性?!?心靈的每個行動都是富有深意的,在這二元性也都是完滿的?!盵2](3)。在這個總體性的非異化的精神文化世界里,產生了一種真正的敘事形式——史詩。盧卡契認為,嚴格說來,只有荷馬的作品才是唯一真正的史詩。在荷馬史詩中,創造者與創造物、自我與世界,主體與客體渾然一體。史詩時代是人類獨一無二的巔峰時刻。然而橫亙在人類心中的駕馭世界的生存意志使人類遠行涉險,無可逆轉地從原始完整性中走了出來。人類日益強大的征服欲望使史詩世界距離我們漸行漸遠,而不斷在自我和世界、認識與實踐之間設置無以逾越的鴻溝。
從柏拉圖開始,荷馬史詩的完整性逐漸分崩離析,心靈生活和現實形式從和諧走向對峙。戲劇藝術在輝煌的古希臘史詩退場后崛起。與偉大史詩塑造的“生活的外延總體性”不同,戲劇塑造了本質的“內涵總體性”。在一個總體性不復存在的世界里,悲劇作家將“內在意義”、“先驗本質”等本質的“內涵總體性”以概念的形式作為對“生活的外延總體性”的回憶植入悲劇當中,建構起一種高踞于“實然”生活之上的“應然”的冷漠的理性世界。背負著沉重理念的悲劇主人公是“應然”的“自我”,是受純粹心理力量驅使的自我。因此,盧卡契認為史詩真正的繼承形式并非悲劇,而是小說。
小說是“絕對罪惡”的現代社會之史詩?!霸谶@個時代里,生活的外延總體性不再直接的既存,生活的內在性已經變成了一個問題,但這個時代依舊擁有總體性信念?!盵2](32)小說為生活尋求意義,是成熟男性的藝術形式。小說的主人公是“成問題的個人”(problematic individual),是一個與客觀世界甚至他自己都疏離孤立的個體,永遠處于不斷發掘人生意義與尋找真實自我的過程中。然而這種意愿在現代社會中往往是徒勞無功、漫無止境的。這樣一來,“反諷”就成為了小說結構原則。
盧卡契在韋伯的宗教類型學研究的影響下,于《心靈與形式》的后半部分對小說進行了類型學分析?!吧系圻h離我們這個世界,這表現在心靈與作品的不和諧之中,表現在內心和冒險的不和諧之中。這樣的不和諧大致有兩種表現方式:與一個被心靈當作它的行為的看臺或基礎而被揚棄的外部世界相比,心靈要么過于逼仄,要么過于寬綽。”[2](66)前一種情況產生了以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為代表的“抽象的理想主義”小說形態,后一種情況成為以福樓拜的《情感教育》為代表的“幻滅的浪漫主義”小說形態的淵源。此外,還有一種介乎其間的綜合的嘗試,那就是以《威廉·麥斯特的學徒生涯》為代表的教育小說。
“抽象的理想主義”小說的主人公的心靈比外部世界狹窄,內在體驗的缺乏使主人公的行為僅限于純粹的行動,他的生活也必然成為一連串不間斷的自我選擇的冒險。雖然以塞萬提斯為代表的作家們擁有著杰出的天賦,但也無法改變世界的平庸化趨勢,無法躲避偉大小說滑向消遣讀物的危機。在這種兩難境地中,第一類小說形式逐漸走向了末路。
十九世紀,另一種小說類型產生了,“幻滅的浪漫主義”是其主要標志。當理想主義的主人公在外部世界的所有冒險都一一碰壁時,幻滅之感便就此產生,心靈世界便成為主人公最后的精神堡壘。這類小說的主人公把主體的體驗看作是唯一真實的現實,福樓拜的《情感教育》是其代表。《情感教育》講述了法國外省青年的浪漫理想在巴黎社會的破滅過程,真實地描繪了主人公破碎不堪的內心世界,抨擊了資產階級日常生活的瑣屑和無聊,達到了真正的敘事客觀性。
以《威廉·麥斯特的學徒生涯》為代表的教育小說是盧卡契將上述兩種類型綜合起來所做的一種嘗試?!爸魅斯珡臒o數和他有著同樣熱望的人當中被挑選出來,放在敘事的中心點,只是因為他對世界的搜尋和發現最清楚地暴露了世界的總體性?!盵2](99)小說的情節指向一個確切的目標——個人品格欣欣向榮地發展,人物最終的孤獨的結局并不意味著理想的全線崩潰,而是他認識到了內心和世界的差異。
至此,盧卡契完成了他的小說類型學建構。毋庸置疑,這些類型顯然不是盧卡契由具體作品的批評中歸納獲取,而是由前面所預設的理論體系演繹而來。xiao在考察三種類型小說之后,盧卡契沒有將此擱筆,而是將論述進一步推進。盧卡契指出,根深蒂固的西歐文化為小說向史詩過渡提供機會,而貼近自然原初狀態的俄國文學卻最先顯露出跨入新時代的征兆,尤其托爾斯泰的小說更是大膽進行了超越社會生活形式的嘗試。以“偉大時刻”對抗世俗世界,以返璞歸真拒絕文化的侵蝕,“托爾斯泰歷史觀的矛盾之處還是最有力地證明了小說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必然的史詩形式?!盵2](109)陀思妥耶夫斯基將這一嘗試承繼下去,他的作品已經展示出了一個“新世界”。然而這個新世界究竟是何面貌,盧卡契又以超出本書討論范圍而語焉不詳。當時他正深切關注著俄國革命的發展動向,為后來轉向馬克思主義埋下了伏筆。
晚年的盧卡契在回首自五十多年的學術生涯時,全然推翻了包括《小說理論》在內的早期理論成果,并且號召人們忘卻與批判這些早期論著。盧卡契的決裂姿態反而產生了一種促使人們重新解讀與闡釋的張力。盧卡契在青年時代寫下的作品也許的確不夠成熟,但這正是盧卡契文藝思想的真正誕生地,已初具后期成熟思想的某些框架特征。美國著名文學評論家雷納·韋勒克就認為,較之盧卡契轉向馬克思主義后的那種鐵板一塊、單調乏味的思想階段而言,早期文學批評著作因其自身建設性的價值和吸引力顯得更為可取。
也許在今天看來,盧卡契與二十世紀初的哲學思潮有著過于親密的聯系,他的總體性渴求又帶有太多的烏托邦色彩,他所建立的小說類型學也過于抽象籠統,在具體作品的分析上確有削足適履之嫌。但盧卡契的小說理論充分體現了鮮明的時代精神與對現代性危機的深刻洞悉。他對總體文化的渴求、對文學形式與社會互動關系的辯證性分析、以及對小說本質與類型的開創性研究無疑是富有預見性的,不僅對一代代西方文學批評家產生了正面的、直接的影響,而且引發了一系列經久不衰的思想論爭,對西方馬克思主義和當代西方文藝理論的未來發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在后現代話語甚囂塵上的今天,我們依然能夠發現其中的重大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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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劉洋 吉林大學